EIGHTEEN 第一十八章 穿越冰原(第2/6页)

这样的进度显然算不上非常理想,此后的情形更是愈发糟糕。雪地行走变得举步维艰,我们脚上蹬的滑雪板和雪橇的滑板几乎没法同时顺畅地通过:如果脚下是松软的新雪,雪橇就会直接从雪里头穿过去;如果雪已经部分上冻,蹬着滑雪板的我们能过去,雪橇却会被卡住,把我们无数次地往回拽;如果雪已经彻底冻结,就会形成萨斯特路基,像涛浪一般连绵起伏,有些地方雪面会隆起四英尺高。这些隆起的雪堆边缘十分陡峭,有些几乎是直上直下,而且永远横亘在我们前方,避无可避。我们只能把雪橇拖上雪堆,再滑下来,周而复始,永无休止。在我原先的想象中,戈布林冰原应像冰冻池塘一样平坦。事实上,有那么几百英里的范围,冰原更像是一个突然冻结的风暴海洋。

搭帐篷、把各种东西安全地收好、拍掉沾在外套上的雪,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很让人厌烦。有时候似乎没必要劳神去做这些事。已经这么晚了,气温这么低,人又这么疲惫,不如钻进睡袋、躲在雪橇的背风处,不用再搭什么帐篷。我现在都还记得,好些夜晚,我的这种念头是多么强烈。当我的同伴坚持每件事情都不能偷工减料、要做得井井有条时,我对他的这种教条和专横产生了多么强烈的怨恨。在这样的时候,我会痛恨他——我痛恨他用生存的名义向我发出这些苛刻、繁琐而又顽固的命令。一切就绪之后,我们钻进帐篷,几乎马上就能感受到恰伯炉散发出的热量,包裏着我们、保护着我们。我们周围充盈着温暖。死亡与严寒都被驱走了,被赶到了帐篷外面。

仇恨也被挡在了帐篷外面。我们吃呀喝呀,吃完后又开始聊天。极度寒冷的时候,保暖性能极佳的帐篷也无法将寒意完全挡住,我们只好裹着睡袋,尽量靠近炉子。帐篷的内壁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一打开阀式门,就会涌入一股寒冷的气流。气流会马上凝结,帐篷里便会扬起一股旋风般的雪雾。有风雪的时候,虽然帐篷的通风口已经有了精心的保护措施,还是有针一般的冷空气灌进来,空气中便充满了尘埃一般的细小雪粒。这样的夜晚,怒号的狂风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响,我们无法进行正常的交谈,只能把脑袋凑一块儿冲对方大声叫嚷。其他一些夜晚则是一片寂静,你会觉得,只有在星球开始形成之前或者万物俱已毁灭之后才能有这样的死寂。

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伊斯特拉凡会在晚饭后一个小时之内就把炉子的热力小,把火光关掉,一边低声吟诵一小段优美的祷文。这是我听到过的唯一一段韩达拉教祷词:「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他说着,同时黑暗降临,随后我们入睡,第二天早上一切又重新来过。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就这么过了五十天。

伊斯特拉凡坚持记日记。但最艰难的那几周,他通常只记当天的天气以及我们走了多少路程。在笔记中,他偶尔会提到他自己的一些想法或者我们之间的一些泛泛交谈,对进入冰原头一个月里我们之间的深入探讨却只字不提。那个时候我们还有足够的力气说话,而且有好多天都被暴风雪困在帐篷里,所以在晚饭后睡觉前会谈得比较深入。我告诉他,在一颗尚未加入联盟的星球上,使用超语言——神交虽然不受禁止,但是也不提倡,所以我要求他将他所学到的东西对自己的同胞保密,至少在我能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飞船上的同事之前要保守秘密。他欣然同意,而且信守诺言。他从未谈起、也从未写过我们之间的无声交谈。

伊斯特拉凡对我所来自的那个文明、我所在的那个外星世界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我只能给他一样东西,那就是神交术。我可以说可以形容的东西数不胜数,能给的却只有这一样。事实上,这也许是我们能给予冬星的唯一一件重要的东西。当然,我违反「文化禁运法」的动机并不是出于感激之情。我不是在还他的债,我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法偿还。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伊斯特拉凡和我的关系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彼此分享值得分享的一切。

按我看,格森双性人跟正常的海恩单性人之间的性交最终能够成为现实,虽然这样的性交注定不会产生后代。伊斯特拉凡和我之间只发展出了一种比较微妙的关系,并没有涉及这个层面,所以无法证实。我们的性欲引发过问题,特别是在旅程的前期,也就是进入冰原的第二天晚上。整个白天,我们都在火山区东面那些沟壑裂谷中苦苦寻觅出路,却不断碰壁。晚上我们都疲惫不堪,但心情并不沮丧,因为我们确信很快就能在前方找到一条清晰的线路,一切自会豁然开朗。可晚饭之后,伊斯特拉凡变得沉默寡言,经常打断我的话。终于,在他又一次直截了当地打断我之后,我说道:「哈斯,我说错什么了,请你告诉我。」他一言不发。

「我肯定是在希弗格雷瑟方面犯了什么错。我很抱歉;我学不会。我从来就没能真正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希弗格雷瑟?它源自一个古老的词语,意为『影子』。」我们沉默了一阵子,他用温情脉脉的眼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在浅红色的光线下,他的脸很温柔很脆弱很恍惚,像一张女人的脸。这个女人满怀心事,默默地注视着你。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一直害怕见到、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的一个现实:他既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女人。但最终,这种恐惧还是消失了,我也不想再去探究这种恐惧的由来。我接受了他,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排斥他,拒绝接受他是双性人这一现实。他曾经说过,他是唯一一个信任我的格森人,也是我唯一不信任的格森人。他说得很对。只有他完全认可我是人类,发自内心地喜欢我,对我完全忠诚,因而也要求我同样地认同他、接受他。而我却始终不愿给予他这样的回报。我一直害怕回报,不愿意将自己的信任和友情给予一个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人。

他语气僵硬,简单地向我说明了他正处于克慕期,一直在努力地避开我,我们两个人必须保持距离。「我不能碰你。」他一边极力克制自己,一边说道,随后就把头转开。

我说:「我理解。我完全同意。」

我觉得,想必他也这么觉得,我们之间那种性的压力现在虽然并未得到缓和,但是已经得到了承认和理解,而正是在这种压力之中,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抚慰心灵的伟大友情。我们两人都是流亡者,都需要这种友情,艰辛旅程的日日夜夜也证明了这种友情。从此以后,把它称之为爱情也无妨。不过,这种爱情的根源却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不是相互吸引和情意相投。差异本身就是一座桥梁,唯一的一座跨越我们之间鸿沟的桥梁。对我们而言,性的接触意味着我们又一次成了两个陌生人。我们彼此抚摸,到此为止。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