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岑樱本没有睡着。

她在想白蔻的事。白蔻因假传消息已被他雷厉风行地杖毙,知道白蔻的死,她其实有些难受。

而那日薛崇反叛,姮姮也被送走,他之前派给姮姮的女侍没起半点作用。她这才知晓,他是故意的,故意坐视姮姮被薛崇送走,为的就是以此判定薛崇反叛的时间。

她们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其实又何止姮姮,他也算计过她。譬如一开始,就是利用阿爹的安危来拴住她,在她傻乎乎地上当之后,又让阿爹去了柔然,让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待在宫里,只能依靠他……

没有回应,嬴衍心里微微苦涩,轻轻靠过去柔声又说:“别和我生气了好不好?前时隐瞒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往日里高傲冷峻的男人何曾有过这般伏低做小的时候。岑樱轻轻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看着帐顶悬着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你有一万个机会告诉我,可你都选择了沉默。”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这一句说得又轻又快,嬴衍心口窒闷,又有些苦涩,“只是……只是觉得,自从来了洛阳,你就不似从前在村中那般爱我,随时皆可能走掉。”

这话着实很没有面子。但的确时至今日,他才敢承认,这段感情里离不开对方的是他,患得患失的是他,害怕被丢弃被背叛的也是他。

是他贪恋他曾不屑一顾的、她给他的温暖,想要永远拥有且独自强占,但上天偏偏要和他开这样的玩笑,在他如愿赶走了岑治岑照父子留下她后,要让他为他父亲做过的恶事食尽恶果。

岑樱虚弱地笑了:“难道当初在村中,陛下就有很喜欢我吗?那时候的我不知道陛下的身份,只是单纯喜欢陛下,所以陛下怎样给我冷脸我都不在乎,觉得总有一日会捂化陛下的。”

“万幸,樱樱捂化了陛下,也知道陛下喜欢樱樱,现在也依旧很喜欢陛下,可就算喜欢,我有父有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所有物啊。你什么都瞒着我,处处剥夺我知情的权利,又是真的喜欢我尊重我,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吗?”

有些话她其实埋在心里很久了。她其实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他对她再好,也总是掺杂着占有欲,常常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自然。”他脱口道,双目紧紧盯着她,擒着她手腕的手不觉将她握得死紧,“我知我不该隐瞒樱樱,但我对樱樱的心,有若皎日,永不会变。”

她没料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倒愣了一下:“可我们之间本就是错误。叫我遇上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已是上天愚弄,陛下却还要骗我……”

“您让我静一静吧,我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陛下……”

话至末句,已然藏了些细微的哭音和哀求,称谓也泾渭分明,越是说得云淡风轻,听在嬴衍耳中就越是难受。

他从未见过这样冷静又冷淡的岑樱,根本不知要如何应对,从前他总觉得她不够成熟像小孩子,现在倒盼着她能像从前一样耍小孩子脾气,哭一场也就了事了。

嬴衍沉默许久,久到岑樱以为他已然沉睡才道:“知道了。”

“你父母的事,我会给你一个公道。从前种种隐瞒也都是我不好,我会改的,我会为了你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弥补你,也弥补你父母,不要、不要离开……”

他喉间微涩,心间漫上一层酸意,到底是有伤自尊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岑樱也有些难受。

她也知父母之仇与他毫无关系,只是一时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太上皇到底是他的父亲,她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对太上皇怎么样,软禁就已是极限。

何况依那日薛崇的意思,父亲的谋反罪名只是太上皇的诬陷,事关他继位的合法性,他又怎么可能为他们平反呢?正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她才没有办法面对他,想要一走了之,却又有了身孕……

忆起孩子,她怅惘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你要摸摸他吗?”

近来她胎像平稳许多,谢云因果然医术高明,十几天的药下去,岑樱原本微弱的胎息竟然奇迹般地转为平稳。

“可以么?”嬴衍有些不敢置信,得到她的许可后才轻柔地偎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拥住她,隔衣轻抚。

两人亲密相偎,好似还和从前一样,如胶似漆,毫无嫌隙。许久,才闻见她轻声地道:“陛下放过我吧,等生下宝宝,我想去柔然散散心,我实在不想待在这里。”

嬴衍脸色微僵,蕴出的笑也滞了一瞬。原来说了这许多,她还是不肯原谅他。

他喉咙口一阵苦涩。为了不刺激她,纵使心里再不愿,也只得应道:“好。”

……

次日,嬴衍信守承诺,去往了上阳宫中。

甘露殿前已经聚满了苍龙卫,正围着那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樱花树,挥舞着铁锨铁锹砰砰敲击着冬日冻得冷硬的泥土,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嬴伋身披貂裘,坐在甘露殿的三清像下冷眼看着树下的情形,嬴衍则立在外头。

很快,原本挥舞铁锹的苍龙卫都已停了下来,显然是挖到了什么。

嬴衍眉目微微拧起,拂袖过去。院中的苍龙卫都识趣地散开一条路来,翻开的冻土里露出花树盘若虬龙的粗壮树根,以及一方薄薄的木匣。

那木匣看着也有些年头了,上面厚厚的一层全是土,渗着紫黑的不明液体,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待一打开,尘灰散去,露出里面埋葬的粼粼白骨。

在场将士鸦雀无声。

嬴衍的脸色亦不是很好。

脑中回荡着薛崇的声音,是那日他亲去大理寺中提审薛崇时对方所言:

“——也许你该去问问你的那位父亲,除了废太子、裴公瑜之外,你的老师秦帧,又是怎么死的。”

“……秦帧当年与裴公瑜、谢云怿并称京城三大才子,皆为太子门客。即便他急流勇退,早早地去了长安教授你,以太上皇的多疑,难道就会放过他?他的死,你想过吗?”

“所有的恶事都是你父亲所为,而你就是那个得益者!嬴衍,你敢查吗?你敢为他们平反吗?”

太上皇弑父篡位、冤杀废太子及河东裴氏,已是他意料之中。然而既然薛崇所言裴氏安葬在此为真,那他所言的老师死在太上皇手里是否为真?

耳边还似回荡着那近乎疯狂的笑。他额上太阳穴突突地疼,吩咐了将士迁棺重葬,回过身,平静望向殿内的父亲。

嬴伋亦在看儿子,清瘦的身影,伫立在昏暗的殿内,依然有若巍峨的山:“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反你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