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立雪堂内,一大早,仆妇尽出,在庭中扫雪,扫帚擦过地面,发出低低的窸窸窣窣声响。

纤云匆匆从庑廊下来,手里端着汤药,守门婆子见状,忙冲她殷勤一笑,推开门,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纤云进屋,本想在炉子处站一会儿,等身上寒气散了,再进屋,岂料听见动静的菱枝很快从内室出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药。

纤云松手,朝内室探了探头,没听见什么动静,低声问,“娘子可醒了?”

菱枝紧闭着嘴,只摇着头,眼下有几分乌青,面色也有几分凝重。她一贯是活泼的性子,可今日都成了这幅样子,却不是因为江晚芙病得多重,连院判都来瞧过,不过是受了寒。可世子沉着脸,虽一声不吭,也没罚她们,可几人还是吓得不轻,昨夜更是连眼都不曾合一下,硬是熬了一夜。

两人也没多说,菱枝很快小心端着药,进了内室。

内室暖烘烘的,窗户紧闭,一丝冷风都灌不进去,温暖得犹如春天,半点看不出外头天寒地冻的模样。菱枝将药端进去,低头福身,“世子,药熬好了。”

陆则正靠着床柱闭眼养神,他也一夜未曾合眼,闻声只应了声,睁眼抬手,径直接过去。

菱枝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只眼睁睁瞧着世子扶起自家娘子,喂药、擦拭、盖被……一应亲自做,动作却不见得多轻柔,却算得细致。

她看得有些走神,心里想着,娘子还没进门的时候,惠娘特意叮嘱过她和纤云,入了国公府,定要小心行事。娘子高嫁,本就十分不易,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她们万不可给娘子惹了灾祸。但看眼下这光景,世子待娘子这般,委实算得上情深意重了。

陆则自不知菱枝这番心思,放下药碗,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晚芙。

江晚芙穿着雪白的里衣,往日白中透红的面孔,十分苍白,蹙着眉,一副睡得不太沉的模样,半截手臂搭在正红锦被外,露出孱弱细白的手腕。

说起来,小娘子病成这个样子,要怪他。

用晚膳前,他从江仁斌书房过来,碰见她从江容庭屋里过来,虽看不出哭过模样,神色却有几分恹恹,见了他,她却又很快露了笑脸,软声唤他夫君。

其实,她大约那时候便十分不开心了,不过在他面前装出开心模样罢了。郑院判也说,受寒只是引子,她的心事太重。

她家里那副光景,没几个人正经疼她,惠娘等人又不过是下人,先前她醉酒,口里还可怜喊着爹爹,昨晚高热,却只默默掉泪,什么都没喊了,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若是换了旁人,陆则大约没这番心思去心疼怜惜,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人人都能父母疼爱,这世上那么多人无父无母,可这委屈落到江晚芙身上,他便有些妇人之仁,觉得于心不忍。

陆则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他该疼她些的。他是她的夫君,且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欺负她了的。

陆则抬手,正准备将那只搭在锦被外的手,放回锦被中,刚握住,陆则虽生再国公府,一生下来就被封为世子,身份尊贵,但因为习武的缘故,手上并不如一般世家郎君那样细腻,骨节也硬,倒是江晚芙,小娘子娇养在深闺,一双手又白又软,摸上去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大约就是书里写的那种“手如柔荑”。

他刚有动作,床榻上的江晚芙却是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觉得口里苦得厉害,跟含了颗苦黄连似的。

菱枝眼尖,惊喜万分,脱口而出一句,“娘子——”

然后,便立即噤声了。

陆则没放开江晚芙的手,顺势探身,另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细腻苍白的脸颊,只短短一瞬,却是很舒服的。

他开口,“总算是醒了——”

江晚芙浑身还是乏的,想坐起来,又没力气,口里还苦得厉害,还以为是生病才会如此,便哑声道,“想喝水……”

不等陆则吩咐,菱枝很快端了温水过来,陆则端在手里,扶江晚芙起来,亲自喂她喝。

江晚芙喝了几口,顾不得说话,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口里苦,便又要了一盏,倒是陆则,喂了她两盏之后,仿佛察觉到什么,扫了眼菱枝,吩咐她去取些糖来。

菱枝应声赶忙出去了。

陆则将茶盏放到一边,抬手替江晚芙理了理微湿的鬓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淡声道,“刚给你喂了药,等会儿吃颗糖压一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浑身上下,就没有舒服的地方。脑子乱哄哄的,身上也乏得很,骨子里仿佛都泛着酸,但江晚芙从前也是很能忍的,不知道是因为生了病便格外软弱,还是因为陆则那只轻轻抚着她后颈的手太温柔,江晚芙感觉,自己忽然变得好娇气。

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也没想哭,在江家跟险些和父亲摊牌的时候,她都没哭的。怎么这个时候,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哭起鼻子来了?

但忍又忍不住,她便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态,哭就哭罢了,偶尔任性一回,至于陆则会如何看她,她也懒得去想了。

陆则倒是没作声,只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另只手抚着小娘子的后颈,一下一下,跟她往日哄那只叫元宝的猫儿似的。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他心里清楚,小娘子眼下不要什么安慰保证,只要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江晚芙趴在男人肩头,哭了有好一会儿,低头在男人肩头蹭了蹭眼泪,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内室门口,一脸“我是进去还是出去”的菱枝,理智终于回笼。

理智回笼,失控的眼泪自然也止住了。

见她不哭了,陆则缓缓松开手,面上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扫了眼站在门口的菱枝。

菱枝上前,赶忙将碟子递过去,一个不大的碟子,一半是松子糖,一半是栗子糖,都是甜津津的,她低着个头,根本不敢抬眼看,只道,“娘子吃颗糖,甜甜嘴。”

被贴身丫鬟看见自己那副失态模样,江晚芙觉得有几分丢脸,但更丢脸的是,她抱着陆则,哭得跟小孩儿似的,什么好看啊端庄啊贤惠啊,都没了。刚才,陆则还给她擦脸,湿帕子一点点擦,真就跟带孩子似的。

江晚芙面上红透了,浑身不自在,捻了颗松子糖,也没尝出什么滋味,囫囵嚼了咽下去。

陆则在一旁看着,皱皱眉,起身到放水盆的架子边,洗了洗手,又用帕子擦干了,才回到床边,见江晚芙愣愣望着他,捡了颗三角形状的松子糖,递到她嘴边。

菱枝是压根没敢抬过头。

江晚芙却是怔了怔,才张口吃了,就见陆则边擦手,边道,“你口里苦,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