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风帆(第5/6页)

飞天想了想又说:“皇老师说了,人祸大于天灾。他问你小圆片上还说什么了,能不能再找些证据支持他。这回是取胜的好机会。”

宇生忽然有些茫然。飞天在屏幕里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鼻子扁扁的,笑起来嘴张得很大,十八岁的额头光光亮亮,一脸单纯。他看见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头发乱蓬蓬,长长的遮住眼睛,下巴很瘦,活像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这一次,飞天没弄清楚地上的情形。实际情况是,南派并不容易取胜。两派正斗得你死我活,打得不可开交,都说要为了真理,兵戎相见。国王不知怎生是好,左支右绌,两面为难。

当天晚上,宇生陷入犹疑之中。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陈述该怎么写。如果还只是刻板地说危险危险,那么可能永远无人重视。可若照飞天暗示的,写一些理念斗争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让他觉得无比别扭。他想过什么都不说不写了,但又觉得不妥,好像欠了所有人的账似的。他第一次发觉如此难办,比所有考试所有论文都难办。

他靠在床板上,手撑着下巴久久思量,不饿不渴也睡不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舷窗外,心里有了主意。窗外是沧海般的群星闪烁,光荣船队摆成一只巨大的扇面,一边是光芒四射的星系中心,一边是白茫茫气体环绕的蓝绿色的星球。

第二天,宇生让飞天递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对国王说,他发现星系中心近来光芒闪耀,他用占卜破译,发现这是千载难逢的吉兆,是宇宙智慧对宇心国的倾慕,是国王陛下的神恩浩荡,如果能借此机会将船队排列起来,用风帆迎向光芒所在,让国王神像沐浴宇宙神光照耀,则定然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吉祥如意,国威大振,内无裂隙,外无侵扰。此乃天之神器是也。

他绞尽脑汁,把从小到大在课堂上学到的优美词汇全都用上了。

一天后,他听说,国王大喜,当即批准,即刻实行,朝野上下一致称颂。

这是宇生最后的主意了。他知道,国王的风帆是金箔所做,每一张都有足够的厚度。只要算好方位,尽可能让风帆覆盖整颗星球的立体角度,就能阻止许多粒子。更多的事情他已经做不到了。如果这依然不能起作用,那就任谁也无能为力了。

粒子潮真正降临的那天,宇生一个人站在光荣三十号的船舱里,就像一个临战的将军,指挥着孤身一人的军队。在他身前,船队排得整齐,二十九艘扬帆的大船组成向前的先锋。宇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成了传奇的主角。虽然遗憾这传奇没有观众,但他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他终于发现了被人遗落的宝藏,找到了世人忘却的路途,当上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足够在心里满足了。他想象自己扬帆起航,驾着神的车马,迎向星海中心的太阳。巨大的风帆如风如翼,列成金光闪耀的一排,像沉默赴死的盾手,用身体挡住来自远方的箭簇。

宇生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小圆片的故事。圆片上讲述的是一个走向毁灭的星球。它们一点点靠近星系中心,直到离得太近,被引力控制,无法挣脱。它们来不及逃离,因为它们发现得太晚,而它们发现得太晚,是因为它们一直沾沾自喜地使用黑洞能量相互攻击,离得越近,战斗得越猛。它们同样陷入拉锯战中,眼中只有对手。直到一切已注定无法改变,毁灭来临。它们在临终前用全部能量发射出记忆碎片,就是希望能被其他星球收到,将记忆永存。

当被看到,已过万年,一切皆为废墟。

光亮残忍,讯息微弱,记载曾经存在。

宇生俯瞰着脚下的大陆、山河、云彩,俯瞰绿地上覆盖着流动的白。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做的事,但他不在乎。他在心里相信,在此刻,他才是这些风帆的主人。尽管风帆上画着国王的肖像,但他才是这些风帆真正的皇帝。

(下)

在光荣船队住了整整两百三十二天之后,宇生光荣地卸任了。他被当做小英雄接回了地面。他的献计大获成功,自从船队排好,国王受神光沐浴,便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之后亲自参与朝野辩论,宣讲和睦,稳定了局势。国王高兴极了,恩慈大发,决定封宇生为宇宙小侠士。

授勋仪式在皇宫举行,由国王亲自颁发。大殿里铺着绘有星系全景的华丽丝绒地毯,金星闪烁,学者臣僚站成密密麻麻的两大方阵。宇生走上朝堂,四面均是艳羡的眼光。

“亲爱的小侠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王问。

“亲爱的陛下,没有了。”宇生说。

大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机会发表言论。

“宇生,”皇时空老师在一旁小声催促他,“你说呀,你不是说有一个宇宙大发现吗,赶快说说啊。你一说,北派的说法就破产了。”

“老师,我真没什么想说的了。”宇生说。

“亲爱的老师,”他心里想,“如果我说了,您的说法也破产了。”

“宇生,”飞天也在一旁小声说,“别怕。想说啥就说吧。”

他没说话,直直地看着飞天。

“天儿,”他心里想,“我赌一赌,我猜你能明白我。”

他笑了笑,大踏步上前,对国王拱手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免去一切赏赐和职务,早日回家。”

朝堂上一片惊愕。宇生的封赏全国难得,谁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步步高升。

宇生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凭着少年一股固执的韧劲,谁也不理,沉默着昂着头告别所有人而去。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天上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遥远,宏伟的柱子、布满花纹的地面、轻柔的幔帐帷幕都十分遥远。他想不到太多大道理,只是凭直觉认定,现在还不是把故事讲出来的时候。他在天上最大的发现就是:所有句子都能变模样,所有星象都能被当做打斗的筹码,所有争辩都能在走失之后搅动起他们所经历的、牢里牢外的仇。他虽然目光还不远,但他觉得此刻他应当沉默。

“生哥!等我一下!”

当宇生走到高高的台阶底下,飞天从身后高声叫着奔来。

宇生暗自笑了,回过身来。

“生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不叫我就走,还是兄弟吗?”

宇生知道他赌赢了。他捶捶飞天的胸脯,就像小时候,就像当初在大牢里。

如果宇心国有一个好的史官,他会记下历史上独特的一幕:两个跳跳蹦蹦的少年,在夕阳下追跑着甩动帽子跑出庄严宏伟的皇宫。可惜宇心国没有。这一幕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