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心乱了

韩悯束冠这日, 收了许许多多的礼。

韩家人给他的,他的朋友们给他的,还有宫里给他的。

旁的人难得有一次宫里的恩赏, 东西都好好的供在案上。

傅询却生怕他不用, 还特意让传旨的人带话给他,送的纸笔墨盒, 明天他进宫,就要看他用上。

韩家人都在院子里接旨, 谢恩之后,前来传旨的卫归就让宫人们把东西都送到韩悯房里去。

韩家人都在,韩礼自然也在。

他站在韩悯后面,看着流水一般的赏赐,再看看和探花郎楚钰、御史大人温言站在一块儿说笑的韩悯, 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行冠礼的场景。

他们家在桐州城, 也算是小富之家。因着兄弟四个, 只出了他一个读书人,冠礼办得也十分气派。

那时韩爷爷还没有回到桐州,替他束冠的是族中一位举人长辈。虽然也德高望重,但是也比不上被先皇夸赞过“堪为文官之首”的老韩史官。

他家里人都不太懂得风雅之事, 收的礼物也不过是寻常的一些玩意。既比不过韩悯收到的珊瑚华贵,也比不过他的孤本古籍珍稀。

那位长辈说他有状元之才, 日后必成大器。

他也是这样想的,年少时老师就说他颇有天分,在私塾中比同窗遥遥领先。

后来考了秀才举人, 在桐州那样的贫瘠之地,也是难得的头一份。

他一直自命不凡,直到来了永安。

柳老学官说他的文章不好, 他认了,细细地改过了。

可是韩悯怎么也能说不好?

韩悯不过是比他多得了几分机缘,多得了旁人许多的偏爱。

他的爷爷从前是文官之首,老师又是柳老学官。

几个朋友,上至丞相御史,还有落魄状元,都和他交好。

皇帝也喜欢他,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

韩礼站在原地,出神地站了一会儿。

等回过神,宫人们已经把东西都送到韩悯房里去了,韩悯将来传旨的卫归与内侍送出门外,又欢欢喜喜地和朋友们出去闲逛了。

韩礼强忍下心中不服气的感觉,准备回去温书,忽然有个小厮叫住他。

“堂公子。”

他回过头,那小厮将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听说堂公子丢了诗稿,这是我们打扫庭院的时候捡到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接过纸张:“多谢。”

这是他刻意丢在内宅里的,给柳毓看的。

他满以为,自己没有韩悯那样的机缘,就应当自己创造关系。

却不想柳毓理也这样冷脸。

那小厮又道:“以后可小心点。”

他太敏感,连这句话,也以为是小厮在嘲讽他。

韩礼拂袖要走,行至廊前,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他快步上前开门,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两个小侍女捧着礼盒站在门外,温声细语道:“奴婢们是宋国荣宁公主的侍女,公主听闻今日韩悯韩大人束冠,不便前来,备下薄礼,特命奴婢们送来。”

瞧,连公主都与他交好。

韩礼冷笑一声:“他不在,才出去了。”

小侍女们对视一眼,又道:“那能不能请这位公子帮我们……”

韩礼正要转头喊小剂子过来,而后眼珠一转,从她们手里接过礼盒:“我放在他房里,他一回来就能看见。”

小侍女道了谢离开,韩礼拿着东西,去了韩悯房间。

方才宫人往里边送东西,房门只是掩着,并没有上锁。

房里堆满韩悯今日收的礼物,几张书案都快放不下了。

韩礼将礼盒放下,看着满屋的东西,又想到自己。

他伸出手,慢慢地拂过并不属于他的东西,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最后停在韩悯平时写字的书案前,案上书卷乱堆,摆在正中的稿纸,印出他用上一张纸写字时留下的墨痕。

韩礼随意一瞥,恍惚看见“圣上”二字。

他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挣扎了一瞬,随后在书案上翻找起来。

韩悯无缘无故写这两个字做什么?

最后他在几卷书的最底下,找到一叠书稿。

他匆匆扫了几眼,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韩悯在写这些污秽的东西,还是以圣上为主角的。

朝中为臣,清誉是最要紧的。倘若这件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圣上震怒,韩悯的下场……

他手里攥着书稿,正想着该怎么办,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原本就做贼心虚,他迅速将书稿放回原处,出去一看,原来是韩悯养的那只白猫。

韩悯早些时候带它熟悉了宅院,就放它四处乱跑,从来不拘着它。

韩礼抹了把脸,这才知道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他转念一想,韩悯写东西的事情抖落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家,还是且走且看,不急于掀开。

但是他收的礼——

韩礼回头看了一眼,快步上前抓起白猫,把它丢进韩悯的房里,关上房门。

把那个红珊瑚摆件打碎了才好,把韩悯所有的东西都弄坏了才好。

*

松烟墨客的话本每个月出一册,回回外边都挤满了人。

韩悯每回看见,都觉得满足而欣慰。

但是这回不太一样。

韩悯原本想用自己的话本把楚钰他们的压下去,要是话本卖得不好,楚钰他们也就不会再写了。

却不想,楚钰根本就是不在乎钱的贵公子,千金难买他高兴,几百册话本,说送就送出去了。

来的人越多,买的《丞相》话本越多,送的《起居郎》话本也越多。

韩悯看着书局外的人群,默默地流下了贫穷和悔恨的泪水。

楚钰拍拍他的肩:“没事,这才第一本。”

“还有几本?”

“还有……”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不远处传来哐的一声锣响。

又是那个男人,每回松烟墨客的话本子换角色,都要在街上敲锣的那个男人。

见过两三回,韩悯已经眼熟他了。

但是这回松烟墨客又没有换人,他怎么又敲锣了?

只听他朗声道:“《起居郎》借《丞相》东风,借松烟墨客东风,白石书局用松烟墨客东风捧别的著书先生,臭不要脸!”

韩悯被感动得再一次双目含泪,他感慨道:“真是天降正义。”

其余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楚钰捏住他的脸:“且等着瞧,他马上就会发现《起居郎》的好,然后倒戈到我们这边来。”

白石书局的人也怕了这个敲锣的人。他的爱也浓烈,恨也汹涌,每回卖松烟墨客的话本,他一定是排在最前的那个。

等拿到话本,他要先匆匆扫一遍。

如果换了人,他一定要敲锣骂人,然后被旁人劝下来,坐在台阶上哭。

等哭完了,该看的还得看,看完了也不耽误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