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与炸弹(第2/5页)

“我看见你和那些难民在一起玩,”母亲说,“和那些女孩在一起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不希望你进她们的房子。”

“我没去她们家。我们就是和山羊货车玩了一会儿。”

“好吧,不过记得离那个地方远点。她们怎么样?”

“一个经常笑,另一个总在哭。”

“不管她们给你什么,都不许吃。”

“为什么?”

“就是不行。”

“你就不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小姐,我是你妈。”

第二天,第三天,我们都没看见那两个女孩。第四天鲍比说:“真见鬼,干脆我们去找她们吧。”他已经开始留分头,在裤子后口袋里揣梳子了。说完他便动身往山上走,但是我们谁都没跟着。

等他回来,时间已是傍晚。大家冲过去将他围住,像记者似的大声地提各种问题。“你吃那里的东西了吗?”我问,“我妈说那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许吃。”

他转头盯着我看,片刻之间,我忘了他其实和我一般大,只是个孩子——除了他梳的新发型和那双蓝眼睛的凝视。“你妈妈对她们有偏见。”说完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把手插进口袋。他握紧的拳头张开时,露出一把鲜艳糖纸包裹着的小糖块。特利娜伸出短胖的手指从他手中捻起一颗亮橙色的糖。接着大家一阵风似的抢光了鲍比手里所有的糖。

父母又开始叫孩子们回家了。我妈站在门口,她离得很远,看不清我们在做什么。糖纸被扔得满地都是,蓝的、绿的、红的、黄的,还有橙色的。

妈妈通常不和我一起吃饭。在爸爸家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吃饭。但妈妈说,那样做很粗俗。

“他还喝酒吗?”妈妈问。妈妈一直坚信爸爸是个酒鬼。她以为我不记得那些年的事情了:爸爸不得不提早下班,因为我给他打电话,说妈妈穿着睡衣在沙发上睡着了。爸爸寡言少语,一脸阴郁,把乱扔了一桌子的瓶瓶罐罐收进垃圾桶里。

妈妈倚着厨房的案台站着,看着我。“今天你和那些女孩一起玩了?”

“没有,不过鲍比去了。”

“嗯,我看也是,谁叫那孩子没人管呢。我记得他爸爸还和我是一个高中的。我跟你说过这个吗?”

“嗯。”

“他爸长得挺帅的,鲍比长得也不错,不过你得离他远点。我觉得你跟他玩得太多了。”

“我几乎不跟他一起玩,他整天都和那两个女孩在一起。”

“他说起过她们吗?”

“他说有些人心存偏见。”

“噢,他真这么说了,是吗?他从哪儿学来这话的?肯定是他爷爷。你听我说,除了那些煽动家,根本没人再那么说话了。这是有原因的,有人被那家人害死了。记住我这句话。很多、很多人因为他们死了。”

“你是说鲍比家,还是那些女孩?”

“嗯,其实两边都有,但尤其是那些女孩。他没吃什么东西吧,吃了没?”

我看向窗外,假装院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后才看向她,愣了一下,好像刚睡醒似的。“你说什么?啊,没有。”

她斜眼盯着我,但我就当没看见。她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台面。“你听我说,”她尖声说道,“马上要打仗了。”

我翻了个白眼。

“过去的事你一点儿不记得了,是吗?好吧,你怎么可能记得,你那时候还在学走路呢。以前这个国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呵,那时候的人整天都坐飞机飞来飞去。”

我正想把叉子送进嘴里,听她这么说便停了下来。“呀,那可真够傻的。”

“你不懂,大家都这样。所有人都是这么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你爷爷奶奶坐过好多次飞机,我和你爸爸也坐过。”

“你们都坐过飞机?”

“就连你都坐过,”她笑着说,“你瞧,你知道得太少了,小姐。过去日子太平得很,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变了。是那些人,”她指向窗外,直指着米勒斯家的房子,不过我知道她说的不是那家人,“发动了战争。”

“她们只是两个小孩子。”

“好吧,确切说不是她们家,我指的是她们出身的国家。这也是我要你多加小心的原因。没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小鲍比跟他那个激进派的爷爷可以说我们心怀偏见,可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么说?”她走到餐桌旁,拉出椅子坐到我面前。“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没办法知道谁是坏人,所以,远离她们。答应我。”

坏人。真叫人难以理解。但我还是点点头。

“嗯,很好,”她起身将椅子放回去,又从窗台上抓下烟盒,“别把饭吃到桌上。这个季节蚂蚁多。”

透过厨房的窗户,我看见妈妈坐在野餐桌旁,一缕灰色的烟盘旋而上。我把盘子冲干净,放到洗碗机里,又擦了擦桌子,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思考着自己从不了解的世界。山丘上的那座房子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窗户上的破洞似乎用某种塑料布盖住了,那些塑料反射着阳光。

那天晚上,一架飞机飞过橡树林。我从睡梦中惊醒,戴上头盔。妈妈在她的房间里尖叫。她怕到不行,根本就是在添乱。我没有像她一样双手颤抖,也没有躺在床上尖叫。我戴上头盔,听着飞机从头顶飞过。别冲我们来,别冲我们镇,别在今晚。我就这样戴着头盔睡着了。早上醒来时,脸颊两侧压出好几道印子。

***

眼下夏天即将到来,我数着日子盼着苹果树与紫丁香早点开花。郁金香与水仙尚未在暑热降临前颓败。我觉得这个季节就像我们的纯真岁月,大家带着满腔热忱在新世界醒来,尚未被其阴影压制,变成我们后来成为的那种人。

“你应当了解当时的世界了。”去养老院探望父亲时,他这样对我说道。

这话我听过好多遍,它已失去意义。蛋糕、钱,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过去,我们可以同时买到六种不同的麦片,”他说教般地举起手指,“麦片外全都裹着糖衣,你能想象出来吗?吃不完只能任其腐烂。我们得把它们扔了。还有飞机,以前天上到处都是。真的。人们都那样旅行,全家都那样。就算有人搬去别的地方也无所谓。见鬼,你只要坐上飞机就能去看望他们。”

无论何时他说起话来都是这样。无论何时,无论谁提起那段过去,都是一副困惑的语气。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们曾经那么幸福。”

***

一提起那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春天的鲜花、孩子的笑声、清脆的铃铛声与山羊货车吱嘎吱嘎的声响。还有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