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什(第4/8页)

“喝酒吗?”

拉斐尔连忙敛起长袍,站起身,“我来斟酒。”

老人笑着后退一步,“你要破克瓦尔蓝戒律?”他摇了摇头,“你在可里待得太久了。保持点儿距离,孙子。”他拔开瓶塞,往两个陶土杯里倒满梅兹酒,新鲜刺鼻的酒香弥漫了整个阴暗的房间。老人一边小心翼翼地低下腰,一边将杯子往前推到自己与孙子中间,然后瘸着腿缓缓地回到阴影中,坐回靠在火炉墙边的座位上。拉斐尔等规定的十次心跳过后,倾身向前,将杯子挪近。

“敬我们的先祖。”老人朝天举起杯子,随后洒下一点儿到地上,“愿他们不被后代所遗弃。”

“愿我们光宗耀祖。”拉斐尔重复祖父的动作,将酒倒在地上。酒滴聚集在一起,像土里的蛋白石。他喝下酒,酒的炽热炙烤着他的胸口。

他的祖父看着他将酒喝下,“不如可里的米酒顺口,是吗?”

“是的。”

“那你运气还算好,现在可里人把酒卖到这里来了,很多人都喝。”

“我见到过。”

老人身体前倾,“孙子,为什么他们要在干枯盆地叫卖他们的酒?他们不知道这里是贾伊人的地盘吗?不知道自己在这儿不能做生意吗?”

“如果您看不惯的话,也可以卖梅兹酒给可里人。”

“梅兹酒属于贾伊人。巴吉酒才是可里人喝的。”

拉斐尔叹气,“难道您喝了他们的米酒,就会丧失贾伊人的特质吗?米酒流入一个人的体内,难道就会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吗?”他又啜了一口灼热的梅兹酒,“就连您也喝过米酒。”

老人不屑一顾地挥挥手,“我只在洗劫他们的水滨城市时才喝过。”

“但是,米酒仍然触碰到了您那属于沙漠的舌头。”拉斐尔笑道,“难道您变成可里人了吗?”

老葛瓦脸上闪过一丝勉强的笑容,“去问问可里的人吧。”

“喝哪种酒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你?你不过是条被拴起来的宠物。你那张沙漠之嘴已经被拔光了牙。当你戏耍着咬可里人时,他们一定很享受。你不属于贾伊人了,你现在是他们的一分子。”

“并非如此。可里人很容易辨认出我来自贾伊:我的口音、眼睛、钩刀、笑声,以及我对古法的遵从。不论我走过多少座可里的桥,游过多少个可里的湖,也永远成不了可里人。”

老人露出一副被激怒的神情,“就因为可里人拒绝了你,所以你才认为自己是贾伊人?”

拉斐尔举起盛着梅兹酒的陶土杯,敬他的祖父,“我认为我是。”

“胡说!”老人挥手拍掉他手中的杯子。杯子摔碎在地,酒水四溅,留下一地的碎片。他用手扫开碎片,全然不顾其尖锐的边角,“你根本不是贾伊人!如果你是,你就不会坐在那儿说话。你会抽出钩刀捅向我,因为我羞辱了你。”

“贾伊人不是这样,您才是,祖父。”

老人伸手扶住火炉边缘,缓缓撑起身来。这个男人像是一只瘸腿且骨瘦如柴的鹰,眼睛因过往的杀戮火焰而熠熠生辉。他紧扶住火炉的烟囱撑起身体,沙哑的嗓音中透着坚韧。

“我所做的正是贾伊人会做的。我就是贾伊人。”他将身子撑得更高了,“你们帕什想让贾伊人放下我们的钩刀,埋葬我们的声波武器,这样一来便没人能听到它们的哀号。你们不让我们接触科技,却转手把它们献给可里部落。但你们没法否定历史。我们贾伊人有文字,我们记录着过去的事情。我们知道帕什们诡计多端,所以当我火烧可里时,那些帕什像麦子一样倒在我的钩刀之下,鲜血浸红了他们的长袍。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他们已经将我遗忘,他们并不想把贾伊部落埋葬掉?”

“那些已是陈年旧事了。我们贾伊人不再与可里人打仗,也不再与恰巧住在那里的帕什们打仗。”

老葛瓦淡然一笑,揉了揉瘸掉的那条腿,“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我教过你这点。”

“您仍然活在可里人的噩梦中。”

“只可惜他们没有吸取教训,老老实实待在群山的另一边。”老葛瓦咯咯笑了,然后放松身体,缓缓坐回座位上,“下次我们火烧可里时,绝不会有半点儿慈悲之心。不能再让可里的口音玷污我们孩子的耳朵了。”

“但您无法永远让干枯盆地与世隔绝。”

“帕什也说同样的话。我的亲孙子,你回来就是为了背叛我们。”

“同可里人一样,获得知识是一个贾伊人天生的权力。”

“别跟我扯这些鬼话。你就是个典型的帕什,伸出一只手拽住知识,同时又想用另一只手抓住权势。你跷腿而坐,像古时的智者一样冥想,接着又建议我们的人去开凿水道,帮你们一起修路、建设工厂。但我知道你们真正的目的。”

“我们是在建造文明,祖父。”

“你们是我们的死神。”

“就因为我们让贾伊部落的水井贮满了水,哪怕是在延长了两倍的旱季里吗?”

“这就是你们给的好处?”老人苦涩地笑道,“让水井总是满的?让红豆生长得更好?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舒适?让我们的孩子活得更久?”他摇摇头,“对于你们的天目崇拜我见识得够久了,你们打的算盘我一清二楚。可里人再崇拜你们,在我们发动攻击之时,也没法通过你们满是文身的拳头得到解救。我们贾伊人像宰羊一样杀掉了那些软弱的傍水民族。你们不是救世主,而是我们的死神。滚出去吧,孙子。滚出我的家。无论你是什么,你绝不是一名贾伊人。”

“书写是生存的关键。一个会书写的文明能记住过去,也能广泛地传播它的知识。第一个学识标识必定是字母表,这是所有知识的关键。有了字母,即便一千年后的某位青年学生从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仍能通过我留在纸上的文字学习我今日写下的内容。当我们都化为尘土之后,我们的学问不会消亡。我们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文明能再次兴旺。”

——帕什·马里昂姆·米里纳CS13年《关于生存》

拉斐尔母亲刺耳的咂嘴声吵醒了他,声音是从他房门附近轻轻响起的。

拉斐尔梦到了可里。他梦见自己站在帕什图书馆面前,注视着米里纳的雕像,手指拂过雕像底座上的钩刀划痕。然后他抬头看着这位帕什戒律的创始人。大理石雕出了他逃跑的姿态。米里纳逃跑时一只手伸向前,手掌上是睁开的帕什天目;另一只手臂紧紧夹着一摞被扯毁的纸页,它们正散落开来。他的头扭向后方,双眼紧盯着自己要逃离的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