柽柳猎人

一棵成年的大型柽柳每年要吸收73000加仑的河水。而2.88美元一天的酬金,外加水源补贴,就足以让洛罗整个冬天都一直从事着猎取柽柳这一工作了。

十年前,那时的生活还挺滋润,柽柳伴随着棉白杨、沙枣和榆树,遍布科罗拉多河每条支流的沿岸。十年前,在大章克申和摩押镇这样的地方,人们还以为自己能一直靠挤榨河流为生呢。

洛罗站立在一条峡谷的边沿上,骆驼玛奇是他唯一的同伴。他向峡谷的底部望去。有一条直通谷底的攀爬路线,全程用时大约一小时。他将玛奇拴在一棵刺柏树上,开始靠靴底沿着一条沟槽向下滑行。脚旁有几丛绿草已经发芽,穿过刺柏树下的雪堆冒了出来。晚冬之际,河床两旁的冰盖已经断开,细细的水流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潮。往上看,山峰依然戴着它们厚厚的白雪斗篷。洛罗费力越过一片潮湿的泥泞地,踩上了一片铺满碎石的通道,继续向下滑去,他背上负着的装柽柳毒药的罐子相互撞击着,咚咚作响。他的铲子和十字镐在滑行中不慎被路旁的刺槐刮走了。这将是一趟远足。然而,正因如此,使得这个地方更加完美了。这是一条漫长难走的下行道,河岸就深深地隐藏在它的下面。

这是门讨生活的手艺,在其他人被干旱和风沙赶走的时刻,他还留在这里:他是一个柽柳猎人,一条吸水虫,一株顽强的杂草。所有人,所有其他的人都像蒲公英一样被吹离了这片土地,向着南方或东方四散飞去,或是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去了北方,尽管那里的水位越来越浅,偶尔河水还会干涸,也已经不再有郁郁葱葱的蕨原和肥美的鱼群,但至少那里还有点儿能让人活下去的水。

洛罗终于滑到了峡谷底部的阴影之中,此处异常寒冷,他的呼吸化成了白雾。

他掏出一台数码相机,开始拍摄能够证明他工作的证据。垦务局对证据的要求非常严格,他们要求柽柳猎人从工作开始直到工作完成,从各种有可能的角度拍摄下每一棵柽柳,并记录下整个工作过程,再加上GPS标志,直接通过网络发送出去。他们需要整个上传的过程在现场完成。就算如此,在他们从龙头里放出他应得的那份水之前,他们还是会偶尔到现场露个面确认一下,检查检查他工作的成果。

不过,他们的勤勉和认真终究无法对付洛罗这样狡猾的人。洛罗有一条秘诀,足以让他永远靠做柽柳猎人过活。在内政部和它的下属部门垦务局的眼皮子底下,他正在偷偷地四处撒播成片的新生柽柳,促进它们在已净化的区域里再度繁殖。他悄悄地将健康的柽柳根沿着河流流域种植,全放在一些难以抵达的区域里,只为防止其他柽柳猎人们一窝蜂地涌进他控制的地区。洛罗很狡猾。像眼前这棵整整有四分之一英里高的富含盐分的柽柳,就是他的失业保险。

记录完毕,他解开了被缠在刺槐丛里的折叠锯,还有丁字镐和铲子。他把背上装着柽柳毒汁的罐子放在河岸上,然后便开始进行切割。折叠锯深深地切入柽柳的根部。他每三十秒一停,给切口倒上“加隆4号”,这能让柽柳毒汁渗入更深,让它们在能够自愈之前便死去。然而对于那些最好的柽柳、那些生命力最旺盛的种类,他会将它们的根挖出一部分,放在一旁,供今后使用。

酬金2.88美元一天,外加水源补贴。

玛奇颠簸摇晃的骆驼步需要整整一周,才能把洛罗带回自己的小农场。他们沿着河流,偶尔爬上平顶的小丘,或游荡到沙漠的边沿,只为避开那些杂乱无章地蔓延开来的城镇遗迹。警卫队的直升机轰轰作响,总是沿着河道上下盘查,像极了一群愤怒的熊蜂,在四处搜索非法的泵水者和转移人。它们都印着闪闪发光的国家警卫队徽章,掀起巨大的气浪,从头上呼啸而过。洛罗回忆起那次,国家警卫队与河岸附近的人交火的情形,追踪导弹和机关枪的爆炸声在峡谷里回响。他回忆起刺针导弹一边嘶嘶地拖着长长的弧形尾迹,一边划过红石沙漠上的蓝色天空,然后击毁一架盘旋中的直升机的情形。

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警卫队已经安然地从河流附近撤离了。

洛罗爬上另一座小山,注视着脚下一座熟悉的废镇,它那弧形的主街和无数分叉又钻进死胡同的小道静静地散落在阳光里。在空空荡荡的镇子边缘处,有一座占地一英亩的农场和五千平米漂亮的住宅区。住宅区里是一排枯死的树。至于附近的高尔夫球场,早已被棕色的风滚草占据,沙丘环绕在球场外边,它们一条又一条的暗色影子就像道道流苏。水渠的沉砂池已经完全被沙子掩埋,失去了踪影。

当加利福尼亚州第一个提出河流枯水警告时,没人真正把它放在心上。一些城镇开始缺水,而一些外来的蠢材因为缺乏用水权而停止了放牧,仅此而已。但几年过后,人们洗澡的速度开始变得飞快。又过了一阵子,人们开始每周只洗一次澡。然后人们开始用桶储水。然后,所有人都不再嘲笑气候“变热”的故事。不是没有水,也不是天气太热,这些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有那么多水沿着河道流向加利福尼亚,足足四百四十万英亩呎,它们的确在那里,只是人们得不到它了。

人们只能像群蠢猴似的呆呆站在河边,看着河水蔓延流淌。

“洛罗?”

声音吓了他一跳。玛奇也受了惊,在洛罗反应过来之前便呻吟着向悬崖边缘窜去。骆驼的大平脚拖起漫天灰尘,洛罗试图去拿他的猎枪,但枪正安稳地挂在骆驼身侧的枪套里,洛罗力不能及。他只能用尽全力拽住玛奇的缰绳,试图让它的身体转向一旁。他探出身子,将猎枪从枪套里抽出一半,自己却险些摔了下去,于是忍不住咒骂起来。

一张熟悉的脸,从刺槐树丛的中央探了出来。

“见鬼!”洛罗把猎枪塞进了枪套深处,“老天保佑,特拉维斯。你他妈快把我吓死了!”

特拉维斯笑了。他一手握着他的灰色软毡帽,一手把着他驴子的缰绳,像是从刺槐树长满尖刺的外皮里生出来似的打树丛里走了出来。“吓了一跳吧?”

“老子差点一枪崩了你!”

“别紧张,放松,放松。这里除了你我以外没别人,就我们两个吸水虫而已。”

“我上次来这儿购物的时候也这么以为呢。我给安妮弄了一整套全新的瓷盘子,可是当我撞上停在主干道正中央的一辆轻型轿车时,它们全给摔成碎片了。”

“吸毒的?”

“混蛋们把我好揍了一顿。我可没问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