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布兰吉(第3/4页)

古德瑟医生用柳叶刀刺破水泡,然后再用某种布兰吉闻起来像是轮轴润滑油的药膏来治疗伤口。

六月中旬,九十五个存活者沿着峡角南岸辛苦地向东跋涉,每个人几乎要崩溃了。只要还有足够人力拉动载着小船的沉重雪橇,以及几艘满载的捕鲸船,那么其他人就可以短暂搭一下便车,略微恢复精力,然后在几小时或几天后再次加入拉雪橇的行列。但是布兰吉知道,一旦生病或受伤的人过多,他们的脱困之旅就会结束。

就目前来说,船员们一直很口渴,每碰到一条小溪或小水流,他们都会停下来,四脚着地、像狗一样舔水。布兰吉知道,要不是三个星期前突然冰融,他们早就都渴死了。酒精炉也几乎没有燃料。刚开始,把雪放在口中让它融化似乎能纾解口渴,事实上只会消耗更多热量,让人更渴。每次他们拖着小船及脚步越过小溪时一一现在比较常碰到流动的小溪与小河——每个人都会停下来将水罐装满水。水罐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贴身携带以防结冻了。

虽然口渴在短期内不至于威胁性命,布兰吉还是看到船员们因为上百种其他原因出状况。饥饿不会让船员们好过,饥饿让累坏的船员们在克罗兹准许他们睡觉的四小时昏暗中睡不着,如果他们刚好不用轮值担任守卫的话。

两个月前在惊恐营时,搭、拆荷兰帐篷的简单动作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完成,现在每天早晚都各要花上两小时才行。而且每天花的时间都比前一天更长,因为他们手指肿胀、冻伤、不听使唤,程度一天比一天严重。

很少有船员的头脑真正清楚,布兰吉也一样。通常克罗兹看起来是所有人当中警觉性最高的,但是有时候,当他以为没人在看他时,船长的脸就会变成尽是疲态与恍惚的死人面具。

曾经在暴风雨夜里、在麦哲伦海峡外面临飓风侵袭时,沿着甲板上方两百英尺高的帆桁往外爬五十英尺,在啸声四起的黑暗中熟练解开繁复的索具与支桅索结的船员,现在却连在大白天里绑好自己的鞋带都有困难。因为在三百英里内没有任何木头,布兰吉的义肢、一路拉来的小船、船桅与雪橇,以及北方一百英里远处的幽冥号与惊恐号的遗骸除外,也因为地表一英寸以下的陆地都还冻得硬邦邦。所以在每个停驻点,船员们都得去找一大堆石头来压住帐篷边缘,并且把帐篷的绳子绑在石头上,以免被夜里常刮的强风吹走。

这种简单小事往往也要花他们许多时间。船员们常常在午夜昏暗的日光下,两手还各拿着一个石头就站着睡着了。他们的同伴有时候也没叫醒他们,让他们继续睡下去。

然后,在一八四八年六月十八日傍晚,船员们正在拉第二批小船时,布兰吉的第三只义肢折断了,断在他还流血的膝盖残肢下方。他认为这是个预兆。

那天下午古德瑟医生没有太多事需要布兰吉帮忙,所以布兰吉就和船员一起调头回去。在他们漫长的一天里把第二批小船拉过来时,他就一跛一跛跟在最后几艘船旁边。结果他的木脚与木腿卡在两块移动不了的岩石中间而折断,而且义肢弹得很高。他把“义肢弹得半天高”以及“他异于寻常地走在行军队伍尾巴”这两件事,也看成是从诸神来的预兆。

他在旁边找到一颗大石头,以最舒服的姿势坐着,拿出烟斗,把存了好几个星期的最后一些烟草放进去。

一些船员停下拉雪橇,问布兰吉在干什么,布兰吉回答:“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想。让我的断腿休息一下。”

在这晴朗的日子里,负责指挥陆战队后段守卫队的是中士妥兹。他停下脚步,让行军队伍从他身旁走过,然后疲倦地问布兰吉在做什么。布兰吉回答:“不需要你操心,所罗门。”他向来很喜欢直呼这个笨中士的教名来激怒他,“你现在可以跟剩下几只‘红龙虾’继续往前散步,让我自己留在这里。”

一个半小时后,最后几艘小船已经走到布兰吉南方几百码处,克罗兹船长和木匠哈尼先生一起回来找他。

“你这该死的家伙,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布兰吉先生?”克罗兹斥责他。

“只是休息一下,船长。我想今天我可能得在这里过夜了。”

“别傻了。”克罗兹说。他看着那根断裂的义肢,然后转向木匠问道:“你可以修好吗,哈尼先生?在明天下午以前帮他做好新的义肢,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将布兰吉先生放到一艘小船上?”

“喔,是的,长官。”哈尼说。他斜眼盯着那根破裂的义肢。看到他亲手做的工艺品报销了,或者被误用了,他露出工匠特有的不悦眼神。“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木材了,不过我们多带了一根快活艇的桨,准备用来当侦察船的备用桨,我可以用它制作新的义肢。”

“你有没有听到,布兰吉?”克罗兹问,“现在就起来,哈尼先生会扶你向前走,去赶上走在最后面那艘哈吉森先生的小船。动作快一点,我们明天中午前就会把你搞定。”

布兰吉露出微笑。“哈尼先生能修好这个吗,船长?”他把罩在断腿上的木杯拿掉,将那团用皮革与铜制成的皮带拆掉。

“喔,该死。”克罗兹说。他开始仔细观察还在流血伤口附近的生肉,白骨周围有许多黑色的肉。不过他很快就因为闻到伤口的恶臭而把脸抽了回来。

“是的,长官。”布兰吉说,“我很惊讶古德瑟医生到现在都还没闻到这味道。我在病床区帮忙他的时候,都刻意站在他的下风处。我帐篷里的那些男孩们都知道,长官。这是没有救的。”

“胡说。”克罗兹说,“古德瑟会……”他停了下来。

布兰吉面露微笑。不是嘲讽的笑或悲伤的笑,而是轻松的笑,充满真正的幽默。“会怎么样,长官?从我的屁股将整只腿截肢?那些黑色斑块与红色血线一直向上通到我的屁股及生殖器,长官,抱歉我描述得太具体了。如果他真的为我动截肢手术,我要在小船里躺多少天?要像年纪不小的二兵海勒一样——愿这可怜的家伙安息一让跟我一样累的船员拖行?”

克罗兹没有说话。

“不要这样。”布兰吉继续说,悠然地抽着烟斗。“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下,纯粹放松一下,想一些事情。我有很美好的一生,我希望在痛苦及恶臭让我分心之前好好再回忆一遍。”

克罗兹叹了一口气,看看他的木匠,再看看他的冰雪专家,然后叹了口气。他从大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瓶水来。“拿着吧!”

“谢谢您,长官。我会喝的。多谢了。”布兰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