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古德瑟

威廉王岛的西南峡角

一八四八年十月五日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一八四八年十月六、七日,也许是八日

我已经把最后一剂喝下肚了,药效还要再过一下子才会完全发作。在那之前,我得赶快写日记。

过去这几天,我不断回想起几个星期前,就在希吉射杀年轻哈吉森的前一晚,和我睡同一个帐篷的哈吉森多么信任我,跟我倾诉了许多秘密。

这名中尉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医生,但是有些话我一定得找个人说。我很对不起大家。”

我也轻声回答他:“哈吉森中尉,你不是天主教徒,我也不是该听你忏悔的神父。快去睡觉,也让我睡个觉吧!”

但是哈吉森相当坚持。“我再跟你道歉一次,医生。但是我得跟人说,对于背叛了一直对我很好的船长,并且让希吉先生俘虏你,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真的非常后悔,非常抱歉。”

我静静躺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没给那男孩任何响应。

“约翰被杀之后,”哈吉森继续说,“我是指厄文中尉,他是我在炮兵学校的好朋友——我就认定是副船缝填塞匠希吉干的,我开始愈来愈怕他。”

“如果你觉得他是只怪兽,为什么还选择站在他那边?”我在黑暗中低声问。

“我……很害怕。我想站在他那一边,是因为他实在太恐怖了。”哈吉森也低声说。接着这男孩就哭了起来。

我说:“你真丢脸。”

不过,我还是用手臂环抱他,在他哭泣时拍着他的背,直到他睡着。

隔天早上,希吉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并且叫马格纳·门森强迫哈吉森中尉跪在他面前。然后这位副船缝填塞匠挥动他的手枪宣布,他,希吉先生不会容忍任何人偷懒,而且再次解释,我们当中的好人能吃东西并且活下去,但是偷懒的人必须死。

接着他用那把长枪管的手枪抵在乔治·哈吉森头颅底部,开枪将他的脑浆轰到沙砾地上。

我必须说,这男孩临死前算是相当勇敢。那天早上他没有任何恐惧,在希吉的手枪发射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也该下地狱了。”

但愿我临死前也能这样勇敢。但是现在我已经很确定自己没这能耐。

希吉这场戏并没有随着哈吉森中尉的死而告一段落,也不是结束在马格纳·门森将这男孩衣服剥光、让他赤裸的尸体躺在大家面前这一幕。

当时的景象让我感到胸痛。从医学专业的角度来说,我无法想象任何一个一刻钟前还活着的人,会比可怜的哈吉森还瘦。他的手臂只是骨头上包了一层皮,他的肋骨和骨盆向外撑着皮肤,几乎要将皮撑破。而且,这男孩身上都是淤青的斑点。

不过,希吉把我叫到前面,给我一把大剪刀,坚持要我在众人面前解剖这位中尉。

我不同意。

他用和悦的语气再要求了一次。

我再次拒绝。

接着希吉命令门森从我手上拿走大剪刀,并且把我身上的衣服剥光,和躺在脚前的那具尸体一样。

我的衣服被脱光后,希吉就在大伙面前来回踱步,指着我赤裸身躯的各部位。门森拿着大剪刀站在一旁。

“我们这一群兄弟之中,不容许有偷懒的人。”希吉说,“我很关心你们,顾及你们每一位的健康,我们正需要这位船医,他必须受处罚,因为他拒绝为众人尽一分心力。今天早上他已经拒绝我两次,所以我们要从他身上割下两块肉,来表达我们的不悦。”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用手枪的枪管戳我身上各部位——我的手指、鼻子、阴茎、睾丸,以及耳朵。

接着他把我的一只手抬起来。

“一个外科医生需要他的手,不然他对我们就没有用处——”他的口气很像在演戏,接着他放声大笑。“所以我们要把它留到最后。”

大部分的人都笑了。

“不过他并不需要他那一根阴茎或那两粒卵蛋。”希吉用非常冰冷的手枪枪管戳着他提到的部位。

大家又笑了。我想,他们很期待看好戏。

“但是今天我们要大发慈悲。”希吉说。接着他命令门森把我的两根脚趾剪掉。

“哪两根,哥尼流?”大块头白痴问。

“你自己选,马格纳。”这场仪式的主席说。

在场的人再次笑出来。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对最后只剪掉无足轻重的脚趾有些失望;不过我也感觉得到,他们对将我的脚趾的命运交由马格纳·门森来决定感到相当有趣。这也不能怪他们。在场这些人都没受过正式教育,所以很讨厌受过教育的人。

门森选择了我的两根大拇趾。

观众大笑并且鼓掌喝彩。

大剪刀剪得干净利落。在这件事上,门森力大无穷对我而言反倒是好事。

有人把我的医药袋拿过来,然后每个人都看着我把一些必须处理的动脉打好结,并尽我所能地止血。大伙儿还是笑声不断,显然对这事很感兴趣,我却觉得头晕目眩,不过,我还是为伤口做了初步包扎。

门森照着希吉的吩咐将我背回帐篷里;这次他很轻柔地对待我,好像母亲在照顾她生病的小孩。

也就是在这一天,希吉决定拿走我那几罐有效的药。不过在那天早上之前,我已经把大多数的吗啡、鸦片、鸦片酊剂、多佛粉末、有毒的甘汞,以及由曼陀罗花制成的药品,倒到一个不透明、不起眼、上面标示着铅糖的瓶子里,放在医药袋以外。接着我加了一些水,让吗啡、鸦片,以及鸦片酊剂瓶内的液量看起来和原先一样高。

讽刺的是,我每次让门森喝的肚子痛药,其实是由超过八份的水配上两小份吗啡调成。不过,这个大块头似乎没发现药效变弱了,这也再次提醒我,在治疗过程中,病人本身的信念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在哈吉森中尉过世之后我还是继续拒绝听命,因而总共又失去了八根脚趾、一只耳朵及我的包皮。

最近这一次刑罚让聚集观看的人非常快乐,让人还以为是有马戏团到这里来为他们表演,虽然两具刚死掉的尸体就躺在他们面前。

我知道为什么希吉虽然不断威胁要把我的男性生殖器或睾丸割掉,却一直没做。这个副船缝填塞匠已经见识过太多起船上意外,知道这样的伤口经常会血流不止,尤其是现在流血的人就是船医自己,在必须动手术止血时,我很可能早就失去知觉或休克了,而希吉并不希望我死掉。

自从我的第七到第十根脚趾也被切掉后,我走起路来就非常困难。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脚趾对保持平衡那么重要。随之而来的疼痛,也在过去这个月里对我造成极大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