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妻子之死(第3/18页)

也许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她和苏苏都喜欢理查德,而且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她说:“我已经休息好了,要下筏了。理查德,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一个奢望,你知道是什么吗?”

拉姆斯猜出她话中所指,比较尴尬,笑着不做声。索朗月说:“我的奢望是:什么时候你能亲亲我,而且真正不把我当成异类,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句非常直率的话让拉姆斯面红耳赤,索朗月促狭地大笑着,借着打上筏的浪头用力一跃,回到海里。

木筏已经行进7天,走完了西风漂流,开始转入秘鲁海流,行进方向也由正东改为北偏西。这几天已经换了8拨纤夫,有热带斑点海豚、真海豚、瓶鼻海豚和糙鼻海豚,个个都骄捷剽悍,是百中选一的好手。其实,单是遍布各海域的飞旋海豚就足以完成这次旅程,但其它几个族群一定要参加,要为雷齐阿约出一份力,甚至一些未做智力提升的海豚族也报了名。

下班的海豚人仍然常常遭受鲨鱼的袭击,但木筏上的人已经接到低频声波传来的消息,说这些袭击并不成功,因为这些海豚人都是百中选一的游泳好手,足以对付鲨鱼的。几次袭击中只是偶尔有人遇难。这个喜讯让拉姆斯松了口气。

在这些换班的海豚人中,拉姆斯发现了一个有意义的现象:木筏已经行进近2000海里了,但所有的海豚人都是同样的口音,看来海豚人社会中没有方言。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海豚人在海里能自由迁徙,足迹遍布四大洋。再加上遍布全球的低频音波通讯网,使全球的海豚人形成了一个整体,自然不会形成孤立的方言土语了。海豚人社会中也没有国别,没有国境线。反思一下人类社会,一万年的文明史只落了一个徒有虚名的联合国,要想彻底消灭国界,恐怕还要一万年吧。

说到底,这得益于海豚人没有历史包袱。曾有一位历史学家论述,为什么美国在开国之初就能制定出大宪章,保证了美国沿着一个相对正确的道路发展?那也是因为没有历史包袱。美国是个移民国家,而移民们一般都是权威的反叛者。相对而言,海豚社会是一张更干净的白纸,可以由着覃良笛在上面设计蓝图。

晚上,哗哗的海浪声伴着吱吱嘎嘎的绳索磨擦声。透过木屋板壁的缝隙观察四方低垂的天穹,时间和空间都像是永恒的。在这片蛮荒的天地里,拉姆斯有暇安静地思考一些问题,对海豚人社会和陆生人社会做一个对比。海豚人社会中有很多好东西: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性别的禁忌,没有卖淫和强奸,没有吸毒。但最使拉姆斯感到震撼的一点,是他们自觉地接受外在力量的制约,不追求做最强者。他们其实完全有力量抛掉这些制约的。再想想人类,恰恰是在这方面走了一条邪路,无论是族群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疾病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们一直孜孜求取绝对的主宰。一万年来,没有一个哲人真正看破这一点。

在海豚人的社会规则中,他处处可以看到覃良笛留下的痕迹。他长眠前与覃良笛有18年的共同生活,在闲聊中曾听覃良笛说过许多相当另类的见解。比如,关于“人类的发展已经失去制约”这个观点,就曾似不经意地多次出现在饭后闲谈中。那时,在覃良笛心目中这些观点可能还没成型,没有清晰化。但从建立海豚人社会到她去世的28年中,她把它们条理化了,并且变成实实在在的社会规则。

拉姆斯的决心已经明显地动摇了。如果是这样――如果海豚人继承了陆生人文明又抛弃了陆生人的种种弊病,那他的“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还有什么意义呢。苏苏在他怀里安睡,约翰他们五人仍在木屋外。这些天,他们五个人一直沉默寡言,只是在游离木筏时凑到一块儿嘁喳一会儿。他们像一群阴郁的土拨鼠,一直无法融进这个健康明朗的团体。拉姆斯无法克制自己对他们的厌烦。虽然他知道这五人才是他执行计划的中坚,但他平时更愿意和苏苏、索朗月甚至筏前的纤夫们交谈。拉姆斯想起地球灾变前,在一次陆生人的茶会上,他碰到一位名导演。那是个非常激进的和平主义者。朋友介绍拉姆斯是核潜艇艇长,那位导演犹豫一下,竟然把伸出的右手缩回去了。他非常抱歉地说:

“我不能和一个核潜艇的艇长握手。务请原谅我的无礼,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的。在我心目中,这个职务就像是中古时代的刀斧手,虽然社会不能缺,但我从心底讨厌它。”

那时,作为社会的精英,拉姆斯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对此人的怪诞付之一笑。在场的宾客都被此人的无礼所激怒,无形中把他孤立起来,逼得他匆匆离席了。

现在,他多少理解了那人的厌恶。

木筏行进15天了。有时,索朗月也拉着他下水游一会儿。他拉着索朗月的背鳍,潜入筏下。忠实的舟师仍聚在木筏前和木筏下,看见这个冒着气泡的人脸,有几只游过来,近得贴着他的脸,好奇地观察一会儿,摇摇尾巴游走了。木筏下长满了白色的藤壶,这是一种动物而不是植物,黄色的鳃际有节奏地张合着,吸着氧气和海水中的食物。它的味道很鲜美,在吃腻了生鱼肉时,拉姆斯常拿它当调剂。它们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刚把老的掰下来,新的马上又长出来。还有很多海藻也把木筏当成了家,它们在木筏的迎风面飞快地生长着,垂到海里,使木筏看上去像是一个胡须长长的海老人。

海水中的阳光十分柔和,从四面八方漫射到海水里。往上看,木筏被照得透亮,海草在亮光下显得十分鲜嫩。海中的各种鱼儿在水面上看是比较平淡的,但在海里映着阳光看,它们的肤色都泛着金色、鲜黄色、淡紫色、银白色等各种华贵的色彩,它们的泳姿也格外雍容,就连普通的长鳍金枪鱼或沙丁鱼,在水里看也像一群款款而行的贵妇人。它们身形优美,线条清晰,轻轻一拨动胸鳍和尾鳍,庞大的身体就轻巧无声地向前滑去。向下看,深海也并不是黑漆漆的万丈深渊,阳光向下漫射,使下面也变成怡人的蔚蓝色,体形千奇百怪的水族在晶莹澄彻的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拉姆斯曾驾着核潜艇在深海里呆了17年,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群鲨鱼仍然跟着木筏,拉姆斯对它们已经习惯了,即使它们擦着他的身体游动也不会感到惊惧。约翰他们几个精力过剩的家伙这几天发明了一个游戏:与鲨鱼拔河。他们用棕绳绑上一只大鱼饵,通常是他们吃剩下的半条金枪鱼,扔给鲨鱼。鲨鱼把鱼饵一口吞下,卡在喉咙里,这5个人就用力拉鲨鱼。当然这场比赛总是以鲨鱼的胜利告终,它的力量远远超过5个海人。后来,那些愚鲁的鲨鱼们也喜欢上了这个游戏,它们噙住鱼饵时并不咬断,也不特别用力,而且是耐心地与海人们角力。不过这个游戏也是很危险的,鱼饵如果把血液撒到水里,受刺激的鲨鱼群就会变得疯狂起来,在筏下面没头没脑地乱窜。索朗月总是密切地注视着它们,碰到这种情况,就让拉姆斯赶紧回到筏上,因为鲨鱼的智力有限,圣禁令对它们不能完全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