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竹秋在日暮前赶到永加堡的军营, 下马入营时东面忽然传来轰隆巨响,是炮击声。

她指着声音来处询问接待人员:“那边是五梁殿山吗?为何有炮击声?”

那人回道:“上面说今天将有一支流寇逃窜至五梁殿,朝廷会派兵剿匪, 这会儿该打起来了。”

柳竹秋大惊, 忙问:“既是朝廷剿匪, 你们为何不去助战?”

那人话更蹊跷。

“上司让我们按兵不动, 我们得服从军令。”

她催促他带路去见军营的将官,负责永加堡军务的是游击将军毛标安,近期刚从西南边镇上升调过来,为人迂戆,上司提拔他是因为他老实憨厚, 服从指挥, 打起仗来也肯拼命。

柳竹秋在大同时只要出示钦差身份,所到之处没有不受礼遇的。

可毛标安看过她的告身①和印信, 一张大脸仍硬如板砖, 傲慢质问:“大人贵为钦差,身边至少带几名随从,为何只身到此?”

柳竹秋说:“本官有紧急事务,这一路策马狂奔,随从们的马力不及我的, 大概过一个时辰才到。毛将军,本官收到消息, 有人要在五梁殿袭击太子殿下, 适才听到那里传来炮声, 刺客想必已动手了, 请赶快发兵去救驾。”

毛标安刷然一惊, 之后竟喝令左右擒拿柳竹秋。

柳竹秋被军士扭住胳膊, 收缴了兵器,怒问:“毛将军这是何意?”

毛标安拿起她出示的凭证看了看,扔回桌上,冷笑:“装得还挺像,若非上官及时示警,险些被你骗过了。”

他主动透露今早太子的从官来到永加堡,说一支流寇将窜逃至五梁殿,朝廷的剿匪大军正追赶过来。开战时永加堡的驻军不得擅动,若有人自称官员前来煽动出兵,那定是贼人的奸细,应立即斩杀,勿要中了调虎离山计。

毛标安认定柳竹秋是奸细,命人拖出去斩首。

朱昀曦已将剿匪任务移交他人,不会下这种命令,毛标安的话更证实有人在设计行刺。

柳竹秋怒斥这糊涂蛋:“东宫奉御云杉跟随本官行动,稍后便会来到,你听信歹人谎话错杀本官还是其次,耽误救驾,致使太子殿下有失,将是灭门之祸,难道自个儿不会掂量吗?”

毛标安还没那么蠢,刚才已派人去五梁殿探查,这时那探子正好回来复命,说:“卑职去近处看过,山下确实有很多官兵,他们说匪寇都逃到山上去了,不久便能全歼。让您坚守营地,不得擅离职守。”

柳竹秋听这口气,朱昀曦危在旦夕,急道:“毛将军,那些官军定是假冒的,殿下有生命危险,请速速派人援救!”

毛标安讥刺:“死到临头还演戏,以为这样就能多活一阵子?快拉下去砍了!”

他的副将还比较精明,及时劝说:“他既说太子的奉御一个时辰后就到,将军不如再等一个时辰,到时不见人来再杀不迟。”

柳竹秋明白此刻示弱只会死得更快,厉色威胁:“毛标安你现在杀了本官,过后定会让你全家陪葬,不信尽管试试!”

她气度刚正不见半分怯意,这下毛标安又拿不准了,采纳副将的意见命人先将她关起来。

柳竹秋被扭送至一间黑窑,军士将她推入室内,随即关闭铁门。

她摔倒时惊动了几只正在嬉戏的老鼠,鼠群顿时吱哇尖叫着逃向角落。

柳竹秋爬起来冲到铁门边拍门大骂,外间悄无人声,只狂风呼喝,似在嘲笑。

天光迅速消失,黑夜里行路艰难,云杉等人恐怕来得更慢了。

远处的炮声不似先前密集,但仍时断时续。柳竹秋仿佛身临其境闻到了辛辣硝烟,感受到大地震颤,恨不能将身体化作炮弹,轰炸那令人疯狂的忧急。

她不怕被昏官砍头,焦虑全集中在朱昀曦的安危上,有实力兴师动众布这个局的人只能是章皇后或唐振奇,再或者两方联手。

他们能掌握太子的行踪,定在其身边安插了奸细,就形势看本次行刺比之前几次更周密凶险。

她踹门无效,急躁地回到室内,摸着墙壁寻找出路。窑洞三面都是实心的石头,想钻出去,除非附身到老鼠身上。

她胡乱摸索时,身后的铁门咿呀开了,寒风灌注吹胀她的斗篷,一个耸肩驼背的鬼祟人影已逼至跟前。

柳竹秋立即摆出防御架势,来人在两步开外停住,作揖小声道:“温孝廉莫怕,小人是许应元。”

柳竹秋想起当年文安县那个被贪官陷害的倒霉蛋,还记得他的声音,忙问:“你是许兄?你怎会在这里?”

许应元道:“说来话长,小人是来救您的,请快随我来。”

他转身走到门口小心张望一番,招手示意她跟上,等柳竹秋走出窑洞,再轻轻扣上铁门,领着她猫腰狂奔,左弯右拐从栅栏的破口里逃出军营。

柳竹秋踩着冻土跟随许应元没头没脑乱跑一气,来到一处坡顶。坡下火光星罗棋布,夜空里浮现炊烟勾勒的图样,看上去是座村落。

许应元放慢脚步,喘着气向她解说:“当年小人蒙您搭救,去辽东服刑也没受什么苦。刑满后想着若回家兄弟们必不见容。正好那巨千户调到宣镇戍边,小人就又来投奔他了。去年他生病死了,死前将我托付给永加堡的同僚,让我管军营里的伙食。刚才我听看门的说有位姓温的钦差到来,就猜着是您。后又听说您被毛将军关押,心里很着急。那毛将军初来乍到,很看不起我们这些杂役,小人若替您辩解,他肯定不听。幸好负责看守您的几个兵丁跟我有些交情,被小人用酒菜收买跑到一边旁吃喝,小人才有机会救您出来。”

能在穷边绝境里遇见故人,柳竹秋倍感庆幸。

她曾搭救许应元并助其为妻子一家洗冤,还替他减刑,介绍贵人照看他,这些善举在几年后收获

相当的回报,可见因果循环最是公平。

许应元介绍说他们正在去往的村庄是牢城营,里面住着的多是来自各地的流放者,他们被罚侍奉当地驻军,为军营做劳役苦工,有的与附近居住的贱民通婚,在此安家落户,生儿育女。

“全营总共一千四百三十七口人,我也住在那儿,时常帮这里的人弄些口粮,所以人缘还不错。”

他带柳竹秋来到他住宿的小木屋,先进门点亮油灯,再请她入内。

环境暂时安全,柳竹秋赶忙向这目前唯一可靠的帮手求助。

“许兄,太子殿下被贼人围困在五梁殿的深山里,刚才的炮声就是那些人在行刺。请你设法召集一些人手帮我去救驾。”

许应元在卫所待了三年,行军打仗的事见得多,胆子见识都比过去长进了,又对温霄寒极为信服,纵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也愿意追随他。忙说:“我跟这儿的营长老姜头很要好,跟他说说兴许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