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柳竹秋获救的第三天已耐不住出门走动, 早起先去看望卧床的柳尧章。

兄妹见面亦是有悲有喜,听说白秀英已顺利产下孩儿,柳竹秋高兴极了, 忙问孩子像谁。

柳尧章取笑:“你真昏头了, 孩子出生时我人在前线, 怎知她像谁?”

“秀英信上没说吗?”

“她就惦记我能不能平安回去, 哪顾得上说这些。”

柳竹秋觉得哥哥有炫耀之嫌,当面戏谑他。

提到女儿,柳尧章就想告诉妹妹太子当日说要与他结亲一事,可又想起前日危难时朱昀曦毅然救护他,以及命他转达给柳竹秋的遗言。

如山恩情令他深信太子对妹妹情比金坚, 可能真是出于好意才想为两家小儿订婚。他若跟柳竹秋透露此事, 必会离间二人感情,不就变成忘恩负义的恶人了吗?

因此只当是自己多心, 将这一截隐去不提, 改说别的。

“殿下昨天命我先回京养伤,还让我带你一块儿走。”

柳竹秋昨晚已跟朱昀曦争论过这件事,说:“殿下已准我留下伴驾,我要跟他上战场。”

惊得柳尧章忍痛坐起,苦恼责备:“你还没折腾够啊?我听瑞福说起你这三个月的经历, 冷汗流得衣服都湿透了。知不知道家里人被你吓成什么样了?那会儿他们都说你死了,太太哭晕过好几回, 险些一病不起。秀英也是, 整天哭个不停, 所以才会早产。你看我如今老了这么多, 就因为前阵子家里有操不完的心, 有时心烦不过也想干脆死掉算了。”

柳竹秋多少能猜到亲人们的反应, 向他歉疚示弱求原谅,又忍不住问:“老爷当时是怎么说的?”

柳尧章火气下去,局促地瞟着她:“你想听实话?”

“当然。”

“……他说他很后悔,当年不该带你出来,就让你留在老家,随便找个婆家嫁掉,下场也比现在好。”

没躲开意料之中的失望,柳竹秋十分气闷。

“爹真是个老古董,我就知道我就算死了也落不着他一句好话。”

柳尧章责她辱骂尊长,她尖刻还嘴:“我说错了吗?我就是死了也是为国捐躯,放在哪家都光荣,还比不上随便出嫁,一辈子伺候婆家?老爷就是偏心,一辈子瞧不起女儿。”

柳尧章为柳邦彦辩护:“老爷跟其他父亲比已经很开明了,小时候许你跟我们一起读书,你想学骑射他也由着你了,若真嫌弃女儿哪会像这样悉心栽培你。”

柳竹秋冷笑:“我原先也以为他和宋大人、白老爷一样,对儿女一视同仁。可自从陈家悔婚以后,他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我才明白他根本没拿我跟你们平等看待过。前期舍得下本钱栽培我,是想把我养成值钱的货物,好拿去跟达官显贵家联姻。见我坏了名声,做不成买卖了,就当我是累赘祸害。”

她每受父亲轻视就会更逆反,坚决放话:“他这么瞧不起我,我偏要多多地立功勋,你回去告诉他,等太子凯旋还朝那天,我会穿红袍带乌纱,跨着高头大马跟在殿下的乘舆后,他随百官接驾时记得瞧仔细了。”

柳尧章压不住妹妹的气性,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她小心。

柳竹秋本想留下陪他吃早饭,太子的侍从来传她,说:“殿下等着大人一块儿用早膳呢,请您快些过去。”

柳竹秋来到朱昀曦的住处。

军营里最舒适豪华的地方就是军官们居住的窑洞,可这位千岁爷觉得这北方的传统民居制式与陵墓相似,入住很不吉利,拒绝在此下榻。

其他木屋土屋都是给苦役下人住的,低矮简陋,部从们没奈何,只得仿造蒙古人的习惯用厚毡打了一顶巨大的帐篷作为太子的寝殿。

既是接待储君的,帐篷内的装潢也不能含糊,铺上几层保暖的厚毛毡,摆上华丽的家具,昂贵的陈设,金炉焚起小篆香,古鼎之中燃兽炭,象牙床前垂罗帐,檀木桌上列琳琅。

柳竹秋只看帐篷外观已悄悄皱眉头,入内见满室珠光宝气,绚烂奢华,近日对朱昀曦直线攀升的怜爱瞬间回落一半,暗暗贬斥:“在京里就算了,到这苦寒之地还不忘摆阔讲究,他是来打仗的还是观光的?”

她行事圆滑,心里再不快也不会冒然显露,顶着逼真的假笑向他请安。

桌案上已摆好丰盛的早餐,京华火腿,福建干贝,山东海参,岭南鲍鱼,太子喜欢的美食一样不少。还有十几道应景的荤素点心,粥水也有五种口味。

朱昀曦让柳竹秋坐到他身边的位置,说:“你受了伤,得多吃滋补的食物。”

柳竹秋推说:“微臣听说受伤后不宜食用海鲜等发物。”

他笑着辩驳:“你听他们胡说,孤问过太医院的院判,他说平时身体健康,吃了海鲜不会发病的人受伤时用鲍鱼海参之类的水产进补还有利于伤口愈合呢。”

他不想对柳竹秋自称主上,也看不惯她一嘴的胡子,只留云杉伺候,命余人都退下。

柳竹秋想进谏,多一个人都碍事,问明云杉还未吃饭,媚笑着请求太子:“云公公也还饿着呢,求殿下许他下去吃饭,让臣女伺候您就够了。”

朱昀曦也想抓紧一切时间和她独处,挥手让云杉出去。

等人都走光了,柳竹秋撕下假须,去水盆里净过手,仪态端庄地走到朱昀曦身旁。

朱昀曦看着她比山珍海味更喜人,拍拍大腿,示意她坐上来。

柳竹秋挤出最甜腻的笑容,之后悍然赤手从碗碟里抓取食物,垒成两碗,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拉住朱昀曦的袖子。

“殿下住在蒙古人的帐篷里,就该按他们的习惯吃饭。臣女在草原时见那儿的人都席地而坐,空手抓着食物吃,我们也来照办吧。”

朱昀曦被她硬拽着坐到地毯上,慌促尴尬极了。

柳竹秋怡然地拈起一只扁食塞进嘴里,一边大肆咀嚼一边似笑非笑盯着他。

朱昀曦打死都做不出这等野蛮举动,知道她在故意刁难,也明白她促狭的原因,吭吭哧哧辩解:“你别生气嘛,我只说不想去住窑洞,让他们随便给搭个帐篷,他们非要弄成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柳竹秋装傻:“侍从们尽职尽责,殿下是天潢贵胄,正该居住贝阙珠宫,弄成这样臣女还觉得太简陋呢。”

朱昀曦虚愧地睨着她:“我知道你不止怪我兴师动众,还怪我不该在行军打仗时吃这么丰盛的饭菜。”

柳竹秋懒得自个儿想词,直接拿他以前说过的原话来讽刺。

“殿下是太子,享受万民供养,本就该金尊玉贵,列鼎而食。”

朱昀曦也还记得这句话,苦笑不迭:“你记性也太好了吧,我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你抓把柄。今天是为了给你进补才叫御厨多做了几个菜,离京这一个多月我都吃得很俭省,每顿顶多十个、不,顶多八菜一汤。你也知道我的身份,起码的体面总还是要讲嘛。而且那些菜我吃不完都赏给下人了,绝对没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