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第2/3页)

“你很讨厌你四叔?”

“嗯。”

“他经常虐待你吗?”

“……”

少年眼眶里迅速蓄满泪水,浓长的睫毛也挂不住,雨点般窸窣落在衣襟上。

柳竹秋料定他遭受的伤害非同小可,试着追问,并且握住他的手保证:“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陈尚志慢慢抬头看她,像回到羊圈的小羊羔,充分感受到安全,忍住委屈讲述陈老四的恶行。

这畜生以前就频频企图猥亵他,幸得尤嬷嬷严密保护,没能得逞。等他渐渐长大,具备了反抗能力,陈老四便老实了许多。

谁知上个月陈老四竟带一个当官的来到他和爷爷的新居,叫仆人将他骗到一间屋子里,意图奸、淫。

“他们说那个官心悦太子殿下,我长得像殿下,可做替代品。四叔跟对方讨价还价,最后拿我换了一千两银子,就让下人们按住我,要脱我的裤子。我拼命挣扎才撞破窗户逃出来,此后吓得不敢呆在家里,爷爷不在时就跑到街上流浪,直到被你捡回来。”

这就能解释小傻子见到朱昀曦后因何会那样惶恐了,原来是触发了这段龌龊的记忆。

得知陈老四竟丧心残害亲侄子,柳竹秋不觉握紧拳头。

她历来知道京城里有一伙贪色的官员垂涎太子美貌,背地里没少意淫,那起隐晦影射的淫诗艳词她看过不下一百首,因自身是现行犯,饱汉体量饿汉饥,不打算向朱昀曦揭发。

未曾想中间有些精虫上脑的恶棍不满足于望梅止渴,居然找无辜少年发泄兽、欲,着实该死。

她问得那官儿姓王,又让陈尚志描述其年纪和身形相貌,心里已大致有谱。

“这定是吏部郎中王勇韬,你等着,赶明儿我一定替你教训这狗东西!”

她摆出靠山的架势,接着帮陈尚志敞开心扉。

“那天你为何装疯躲我?”

陈尚志更显羞愧,艰难开口:“我怕你告诉别人我在装傻。”

“那刚才又为何出面保护我?”

“……你受了那么大的冤屈也没出卖我,我就知道你是一心护着我的。”

柳竹秋笑了笑,更温柔诚恳地探问:“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傻子?”

陈尚志悲色更浓,细若蚊吟道:“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

这语态里隐藏着极深的冤苦,柳竹秋摸着他的头以示鼓励。

“你都这么信任我,我怎会不相信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陈尚志感动地低泣一阵,忍泪道:“我的父母都是被几位叔叔害死的。”

柳竹秋之前已断定此事与他的双亲有关,但真相远比想象残忍。

陈良机的长子是家里唯一成器的儿子,最受父亲宠爱。他的几个弟弟嫉中生恨,眼见大哥在科举路上走得一帆风顺,已被陈良机定为家族继承人,而他们却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恨意便逐渐演变成杀意。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这四个当时已成年的兄弟合伙密谋,诱哄陈大郎进山打猎,暗使手段行凶,得手后骗家里人是病死的。

他们手法高明,瞒过了所有人,后来却因陈老五的下人口风不严,被陈大郎的妻子黄氏知悉。

黄氏颇有心计,设计套话陈老五,由此判定丈夫是四位叔叔联手杀害的,悲愤之余准备讨回公道,却被仇人们抢先暗算,还伪造出投河自尽的假象,杀人同时骗取朝廷旌表。

黄氏生前将隐秘告知心腹尤嬷嬷,尤嬷嬷知道主人绝无自尽可能,怕凶手们再将毒手伸向遗孤,便想出一个委曲求全的办法:教陈尚志装傻子。

陈尚志当时年仅七岁,却早慧懂事,知道只这一条路能活命,便事事按尤嬷嬷教的做,刚好他不久前才生了一场大病,以此为契机装傻,在尤嬷嬷掩护下有惊无险地瞒住了周围人。

陈老二等人见大侄子傻了,不再拿他当威胁,还可借给傻子治病向父亲诈骗钱财,就此消弭杀意。

陈尚志活在他们眼皮底下,时刻不敢松懈,这一傻就傻了十二年。

但凡心是肉长的,听了这段凄惨遭遇都会动容。

柳竹秋问他为什么不向陈良机揭发凶手。

陈尚志哭着说:“他们太狡猾,没留下一点证据,我当时太小,尤妈妈又只是下人,若公开此事,定被他们反赖。奴婢诬告家主是死罪,她若死了,我也休想活命。后来等我长大几岁,曾想跟爷爷说明真相,尤妈妈替我分解形势,说叔叔们虽然恶毒,却是爷爷的亲儿子,爷爷已经死了长子,难道忍心再让四个儿子偿命吗?况且我们依然没有证据,结果多半和当年一样。”

尤嬷嬷不畏死,是怕经此一事,恶人们知道陈尚志在装傻,并且还铭记父母的冤仇,必不相容。届时陈尚志孤立无援,多活一天都艰难。

想象他这些年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所受的煎熬,柳竹秋眼眶阵阵潮热,深吸一口气,扶正他的双肩,坚定沉诺:“你爹娘的仇我来帮你报,定让那伙坏蛋血债血偿。”

陈尚志使劲儿点头,稍后又匆忙摇头。

“你不想帮你爹娘报仇?”

“不是……爷爷老了,我怕他知道以后受不了……”

真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

柳竹秋理解他的选择,老陈那岁数和身子骨确难承受这样的打击,若以伤害最亲敬的祖父为代价,即使复仇成功陈尚志也不会高兴。

“那我们就再忍忍,等陈阁老的事了了再找他们算账。可要是仇人们死在前头,你不会遗憾吗?”

陈尚志想了想,说:“那样的话,就是老天爷替我报了仇,没什么可遗憾的。”

不仅心地纯良,心念也很通达,这资质若善加培养定是个小君子。

柳竹秋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赞许,选了个转换心情的话题。

“我看你识字,是尤嬷嬷教你的?”

“嗯,她说我爹是进士,我娘也熟读诗书,做他们的儿子不能不识字。有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就会教我念《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还有《龙文鞭影》和《唐诗三百首》。她只会这些书,其余不会的便教不了我了。”

“上次你屋里着火,是你躲在床上看书点燃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书房里找到一本烧坏的《酉阳杂俎》,你当时就在看这本书对吗?”

“对不起……”

“没事没事,那你喜欢住在外书房,也是因为读书方便?”

“是。”

“你喜欢读书?”

“嗯。”

少年轻轻眨动美丽的大眼睛,瞳孔里装满求知若渴的情绪。

他刚才叙述过往时条理清晰,详略得当,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柳竹秋觉得他更可爱了,兴致勃勃说:“那你以后可以尽情地读书,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我啊,很喜欢教学生,特别是从启蒙开始的那种,教起来最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