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第6/9页)

“凤姐姐,真不是我说你,”文淑忽出声慢语,一手将那银勺沉入酒坛中,搅动出一层层艳红色的涟漪,“盛公爷是为国立下不世奇功的大英雄,就算撇开了这个不谈,单冲他这般众口交赞的俊伟丰姿,又是地位超凡、气概豪华,谁有幸做着了这样的客人,也是天下无二的花运了,要换作我,只唯恐自己奉承不周呢,怎么倒像姐姐,就凭着自己有靠山便任性冲撞起来?客人到堂子里原是花钱寻开心的,都照着姐姐这一副霸道模样,那不成了自寻烦恼吗?”

文淑的声调是一如既往的甜糯,还放出了玩笑的口吻来,但这番话却极其厉害,非但直指白凤因有九千岁尉迟度在背后撑腰而故意对詹盛言不敬,又明示自己大可取而代之,且远胜于之。其实白凤几曾对詹盛言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只为再重视不过,才对他接受文淑的赠酒而气恼失态,此际她见文淑竟更是将半身都倾在詹盛言肩上,徐徐往他空杯中注入了一满勺酒汁,暗转秋波一笑,“我的爷,只管放胆喝好了,我们都不许凤姐姐撒泼欺负你。”

文淑的发音吐字原就酥软,这一声“我的爷”叫得喁喁绵绵,居然直似艳侣在床笫中欢好尔汝之声了,灌在白凤耳中,浑只觉犯恶心,但她也了解男人们最吃这一套,当时就欲恶声相叱,但这又会坐实文淑所说的“撒泼”,可要她马上比着赛似的对詹盛言软语献媚,又一时片刻拉不下脸来。正当她运计应对之时,却已听詹盛言不紧不慢地出声一笑,他转过眼眸睇着她道:“你听听人家文淑姑娘说的吧,你这人就是太霸道,不闹脾气还挺招人爱的,这一闹脾气——”

“就如何?”白凤知道自己的表现幼稚又失策,绝不像一个半生混迹于欢场的花魁,但她本就因昨夜里某件事而满怀烦忧,原只勉强压下,此时被詹盛言当着众人——当着文淑这个明火执仗的情敌出语批评,她只觉那件事又从心底一路顶上了喉头。她喉咙里仿似被塞进了一只拳,疼得人无法呼吸。她昂首盯着他,眼神刚硬倔强,准备在他的下一个字落地之前就拂袖而去。

詹盛言同样在盯着她,一抹笑意于他眼中弥漫开来,他伸手,往她缀满珠宝的鬓边一抚,“就更招人爱了。”

白凤笑了两次,第一次她的嘴角只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而后那一种混合着讶异与绝处逢生的松弛才在她整张面孔上流动起来,她粲然而笑,含情欲语,但最终却只轻轻白了他一眼。

詹盛言笑着转开脸,一一拨翻了面前的一垒乱牌,“倌人里头要想找会灌米汤的、会曲意哄骗人的,那真是一找一个准,唯独想找个真性情的却是难于登天。凤姑娘的专横任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艾丛芝兰,我爱就爱她这一点。大姑娘,爷明儿再给你添个金刚钻戒指。”

潘思存呵了一声,连笑带叹:“我今日才算彻底服气,脸子比不过也罢了,就连我这张嘴竟也比人家少生了一条舌头。”

张之河亦仰天大笑道:“我的好少帅,怨不得凤姑娘防着我们,连老夫都禁不住要倾心于你了。”

至于倌人们早已是娇呼一片,捂心顿足的也有,嚷嚷着要去修来世的也有,文淑的脸上则有一瞬的红白不定,但她很快就神色如恒,疏柔一笑道:“凤姐姐真好福气。”

“文淑姑娘,多谢你这一坛酒,晚些我准叫张军门到你那儿翻台。”似乎是自疚于方才那一席话太过刻毒,詹盛言又安抚似的对文淑笑了笑,而后他就自己拿过酒坛里的银勺捞出了几颗泡酒的梅子,送去白凤嘴边,“我就听你的,不再多饮了。你吃些酸梅子吧,好歹也是文淑姑娘的一片心意。”

白凤也故意放出没一点儿筋骨的撒娇语气说:“我偏不吃。”

詹盛言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调笑道:“你不和山西老表一样专爱酸溜溜的味道,如何又不吃?”

白凤半气半笑地翻了他一眼,又斜瞟着文淑甩声儿道:“嘁,连核还没一两重,谁稀罕吃这轻骨头的玩意儿!”

场面正有些不尴不尬之际,却见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快步走进来,俯到张之河耳畔说起来。张之河频频点头,完了就站起身道:“少帅,潘兄,你们接着打,我去去便来。文淑姑娘,你代我碰两圈,有劳。”

文淑正愁没处下台,难得张之河为她圆场,她便很感激地对他一笑,移身坐下,又对邻座的白凤也笑了笑。

白凤虽不愿文淑留下来打牌,但人家不提转局,自己总不好明着赶她走,只得强忍着不快伸手洗牌。接下来潘思存连了两次庄,却没什么大输赢,白凤打得心不在焉,光顾着留意詹盛言往对面的文淑瞧了几眼、二人间交谈了几句、洗牌时四只手有没有碰着……突然间,她就见詹盛言伸懒腰似的将两臂往桌面一推,带着椅子后移了几寸。她心思一动,手上照旧打着牌,却把桌面下的双脚往前探过去。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她正当是自己想多了,便觉一只脚被什么碰了一碰,但那东西一碰到她,便又立即缩了回去。

白凤这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显然是文淑不老实,之前就在牌桌下拿脚去蹭詹盛言,被他不着形迹地躲开,她却还纠缠不休,伸足再行进攻时却在半中腰被逮了个正着。

白凤立时就对文淑投以怒目,文淑却自顾自地低着两眼挑拣牌张,脸上那一副清恬无辜的神气足令人以为哪怕当着她说出“男人”两个字,她也会惊叫着掩起双耳。而文淑越如此声色不形,白凤就越是怒气高涨。

“文淑姐姐,只等你这一张。对不住,我和了。”白凤瞪着文淑,推倒了面前的牌。

“哎呀,怎么又是我吃包子!”文淑嗔一句,声音奇妙如沙海里的泉水,令人心躁而口渴,“糟了,军门的筹码全叫我输光了,他老人家回来该骂我了。”

詹盛言一手洗牌,另一手就抓了一把筹码递过去,“文淑姑娘接着来吧,全算我的。”

白凤屋中的筹码是象牙所铸,形状如铜钱,上面一律刻着凤穿牡丹的花样,不同的是底色,填金的是一千两、撒银的五百两、朱漆的一百两、涂碧的五十两;就见花花绿绿一大把“哗啦”一下全堆在文淑面前。

文淑抚着胸“哎哟”了一声,操着苏白道:“啊是真格呀?”

詹盛言笑起来,也操着苏白道:“自然是真格啘,啊有啥假格啊?”

文淑立时笑得个花枝乱颤,“耐勿要实梗哩,格是倪吓得来魂灵才吓脱格哉!晏歇点凤姐姐吃起醋来,耐吃勿消格嘘。”

詹盛言笑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啥格吃醋勿吃醋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