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家可归的人(第2/3页)

一些烦恼的事情在她意识到它们之前,毫不声张地开始了。一天,她由于得到她儿子来的一个讯息而感到惊讶。他们从来是不通讯息的,因为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只间接听说他还活着,而且已经从他表现恶劣的北半球那里被转移到了南半球——确实转移到距离她自己房间不远的一个房间里。

“是不是他要我去看望他呢?”她思索着,“再也不去了。永远不去了。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啊。”

不对头,这是另一种神经病。

他拒不把他的脸庞显现在那蓝色的圆盘里,但从黑暗中严肃地说道: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我知道这个。我知道那些征象。”

她一下子发出一阵洪钟似的笑声。他听到她的笑声便生起气来,于是他们没再说下去。

“您能想做出什么更荒唐可笑的事鸣?”她大声对一个朋友说,“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儿子——相信,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如果这不是发疯,那就大不虔敬了。”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吗?”她的朋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没传达给我什么意义。”

“也没传达给我什么意义啊。”

“我推测,他不是指最近音乐方面出的毛病吧?”

“嗯,不是,当然不是。我们还是谈谈音乐吧。”

“您最近对当局诉说过吗?”

“是的,他们说它需要修理,他们叫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我诉说了把布里斯贝恩交响乐弄得走了调儿的那些怪声怪气像憋出来的叹息,听上去好像有人在疼痛一样。机器修理委员会说,不久就会修好的。”

略带点轻愁,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一件事是音乐出了毛病使她有点心烦,另一件是她无法忘掉基诺的话。假使他知道音乐修理不好的话——他不会知道这个的,因为他讨厌音乐——假使他知道它有了毛病,那么“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就会是他所说出的不折不扣地近于恶毒的话了。当然,他是随随便便这样一说罢了,可是事情的巧合使她心神不安,这样,她便带点毫无道理的不耐烦态度对机器修理委员会说话。

他们像以前那样问答说,那毛病不久就会修好的。

“不久!要马上!”她反驳说,“为什么我该给这种不堪入耳的音乐弄得发烦呢?东西总应当立刻修好嘛。如果你们不马上修,我要上诉到中央委员会去。”

“中央委员会不接受任何个人的上诉。”机器修理委员会回答说。

“我必须通过谁去上诉呢?”

“通过我们。”

“那我现在就上诉。”

“您的上诉书要等到轮到它的时候才递上去。”

“已经有别人上诉了吗?”

这个问题是不合大机器的规定的,机器修理委员会拒绝回答。

“这太不像话了!”她感叹着对她的另一个朋友说。“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倒楣的女人。现在我总也拿不准我的音乐,每次叫来音乐,总是越来越难听。”

“我也有我的烦事咧,”这位朋友回答说,“有的时候,我的思想意念给一种有点怪里怪气的声音打断。”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这种声音是在我的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您就申诉吧。”

“我已经申诉过了,可是我的申诉书要等到轮到它的时候才能送到中央委员会去哩。”

时间流逝着。他们也就不再对大机器的那些故障心怀不满了。那些故障没有修理,不过人体的器官组织在以后的日子里竟变得那么有效,以至很容易适应大机器的每个突然变化。布里斯贝恩交响乐关键处的叹息声不再使瓦西蒂心烦了,她把它当作旋律的一部分接受下来。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不管是在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也不再使她的朋友心怀不满。对人工制造的那种发了霉的水果是这样,对开始发臭的洗澡水是这样,对诗歌机器开始放出不谐和的韵律也是这样。最初,一切都曾苦苦申诉过,到后来便一一漠然处之,而且忘怀了。事态江河日下地坏下去,却没有异议了。

对于睡眠设备的失灵就不同了。那是一种更严重的故障。终于有一天,当时在整个世界上——在苏马特拉、在威赛克斯、在柯尔特兰和巴西的无数城市里——那些床,在它们的疲倦的床主叫它们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这看上去是一件荒诞的事,不过根据这件事,我们可以确定人类毁灭的时期。对故障负有责任的那个委员会受到申诉者们的攻击,像往常一样,它叫申诉人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机器修理委员会又向他们保证,他们的申诉书会递交中央委员会。可是不满的情绪在逐渐增长着,因为人类这时还不能适应到不睡觉也可以过得去。

“有什么人正在插手大机器——”她们开始说。

“有什么人在企图自立为王,想重新引进个人的因素。”

“应该用无家可归的办法来惩治那个人。”

“应该去抢救!为大机器报仇!为大机器报仇啊!”

“战斗吧!干掉那个人呀。”

但机器修理委员会这时站出来,用几句选择恰当的话缓和了这阵恐慌。它坦率承认修理机本身也正需要修理。

这种坦率承认的效果是极好的。

“当然,”一个著名的演说家——他是讲法国大革命的,辉煌壮丽地给每一种新的腐朽情况涂金。“当然,我们现在不要加紧我们的申诉。在过去,修理机对我们是那么好,我们大家都应该同情它,我们一定要耐心等待它的修复。在适当的时候,它就会恢复它的职能。目前,没有我们的床,没有我们的食品丸,没有我们的一些其他小小的需要东西,我们都宽容忍耐些吧。我感到这肯定是大机器的愿望。”

在千万英里外,他的听众都热烈鼓掌。大机器仍然联系着他们。在海洋的下面,在大山的山根底下,都贯穿着使他们得以看见和听见的电线,那些巨大的眼睛和耳朵乃是他们的遗产,许多种操作的嗡嗡声给他们的思想披上一件奴性的外衣。只有老人和病人始终是忘恩负义的,因为谣传说无痛死亡设备也失灵了,痛苦已经在人间重复出现。

阅读也变得困难起来。一种有害的因素进入了大气,使光明变得幽暗——以致有时瓦西蒂难得看到她房间周围各处。空气也是污浊的。那高亢的声音是人们的申诉,那微弱无能的是纠正措施。那充满英雄气概的语调是演讲者的喊声:“鼓起勇气来呀!鼓起勇气来呀!只要大机器运转着,有什么关系呢?对大机器来说,黑暗和光明是一回事。”经过一段时期,虽然事态又有所改善,不过以往那种光辉闪闪的明亮从未再得到过,人们永远没有从走进的黄昏中再走出来。这时,流传着关于“措施”、关于“紧急专政”的歇斯底里的议论,还有撒马特拉的居民们得到邀请去亲自了解一下中央电力站的操作。所说的这座电力站坐落在法兰西。但主要是恐慌处于支配地位,于是,人们把他们的精力用在向他们的大书祈祷上,大书是那大机器万能的明确证据。恐怖在逐渐转化着,有时一些给人以希望的谣言不胫而来:那修理机已经差不多修理好了,大机器的敌人已经被压下去了,新的“神经中心”正在创制之中,它会把工作做得比以前更加精彩,等等。可是这样一个日子来临了,并且没有一点预先警告,没有一点最轻微的预示:整个通讯系统失灵了,全世界,也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那个世界,告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