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城中村。吴氏祠堂。

在一片森然林立的钢筋混凝土中,陡然出现一间如此低矮而又古风凛然的屋宇,实在是怪异得滑稽,但似乎,四周的高楼又不得不为它让出这巴掌大的空间,敬畏有加地保持着肘腕的距离。

今日不知何事,祠堂人声鼎沸,香火缭绕。

五尺见方的露天前庭里,满满当当地挤着邻近的居民,多为老人,偶见几个年轻男女,也是一副打工者的装扮。他们有的一脸虔诚,翘首以盼,目光游走间,流露出心绪纷乱;有的口中念念有词,眼帘低垂,似乎将自己关在这尘世之外,不闻不问,却又不时王顾左右,略显焦虑。

在前庭与供放着观音像的后厅之间,被一根粗大的红绳强行隔断,一端系于庭中的古槐腰间,另一段由一名壮硕男子牢牢把持,旁边还有位素服老妇和火红的功德箱。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男子愈加猛力地拽住红绳,将人群如稻草般缚于身后。老妇厉声喊着,善心功德,消病解灾,人人有份,不要挤,一边拍打着身旁的功德箱。

从观音像旁的小门步出一前一后两人,前者乃一女童,眉目清秀,粉颊胭唇,牵着她的老妪紧随其后,亦是气度不凡。两人走到观音像前小桌,坐下,不语,端然望着众人。

守箱的老妇又扯着嗓子喊起来,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妙法莲华普度众生,今特遣天眼童子下凡间显神通,消业障,去病害,赐福祉,一个一个排好队啊,又将功德箱猛力拍打了几下。

众人倒也听话,乖乖地排起了队,男子朝桌旁老妪点点头,绳子一松,便将排头的老翁放了进去。那人十分自觉地掏出数张钞票,塞入功德箱中,换得老妇呲牙一笑。

老翁走到女童面前小凳,坐下,正欲开口,老妪笑着制止他,说:“不必多说,天眼童子自然知晓。”

女童双目炯炯,凝神若思,稍顷,说:“老爷爷,你背上是不是很疼啊。”

老翁激动起来:“是啊是啊,旧伤复发,每逢刮风下雨都疼得厉害啊。”

“不要紧,我来帮你。转过身来。”

老翁露出干瘪的背部,果然有一道长长的伤痕贯穿,女童视之,聚目,片刻,只见一团红光在老翁背部灼灼生辉。烫,烫,老翁大呼不已。众皆哗然。老妪闭目,数佛珠,口中低吟不止。

红光消退,老翁起身,俯腰挺背,大喜,直呼活菩萨。

众又哗然,蜂拥向前。

一名青年男子混于人群中,身材瘦削,面色肃静,若有所思。

很快轮到了他。他爽快地掏出几张大钞,塞入箱中,阔步上前。

老妪似有警觉,直视不放。

“童子,我有心病一桩,不知可治不可治。”

“心病乃需心药医,施主请回吧。”老妪接过话头,隐隐不快。

“哦?那好,我身体也有点不舒服,还望童子替我消病去疾。”那男子一脸不依不饶。

“送客!”老妪示意收钱的老妇将钞票还给男子。

“既然是大慈大悲,却又见死不救,这又是为什么?”

“你居心不纯,童子不予施法。”

“哈哈。”男子朗笑几声,大声说道。“请恕我有一事不明。佛教有云,天眼乃观细远之色,为神通所见,可隔障见色,透视众生未来生死,依禅定而修得。不知童子又凭何自称‘天眼’?普渡众生却又强收功德钱,香火钱,这又是哪门子的菩萨。到底是谁居心不纯?”

老妪只是怒目而视,并不吭声,接着,她低低地说了几个字,似乎在自言自语。

女童突然双眼圆睁,直逼男子的面门,那男子虽然强硬,却也被这目光吓退了几步。他借势转向众人,丹田十足地说:“我是《都市报》的记者,调查这个诈骗团伙已经很久了,你们都被骗了,根本没有什么天眼童子,也没有什么神通……”

排队的人们并不激动,只是冷冷听着,旁边的健硕男子欲上前,被老妪用眼神制止了。女童依旧用那怨懑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记者。

“……他们只是一群四处流窜的骗子,要的只是你们的钱财,还不明白吗?你们……”

人群突然骚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可又感觉不太对劲,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凉嗖嗖地爬动。他用手一摸,滑腻腻的,是血。

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全在往外冒着血,血像自来水般咕噜噜地淌了他一身,又滴落在地上。人群中传出几声尖叫。

男子嘴巴里咕哝着什么,在原地不停地转着身,像在寻找着丢失的什么东西,血随着他的动作愈加猛烈的泼洒到四周的地面上,斑斑点点。他的脸强烈地扭曲着,先前的底气一去不复返,像只古怪的爬虫,寻找着藏身的缝隙。

最后,他停止了旋转,眼神飘忽地四处张望,嘴巴里含糊地咕哝着,突然,发了疯似的冲过红绳,挤开人群,消失在门口,只留下那一条星星点点的血路。

人群又恢复了原先的秩序,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穿出红绳划定的领地,投了功德钱,朝天眼童子走去。夕照中,祠堂庄严静谧。

在信仰面前,城市的轮廓已经模糊,仿佛一个莫比乌斯圈,首尾扭曲地连接在一起,分不清正反,看不见黑白。

惟有信者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