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无颜归家

雨幕漫天, 河水暴涨,道道电蛇在空中蜿蜒。

一道道酷刑用在江旬身上, 血水从衣上滴落, 丝丝淡绯顺着雨水冲到旁边苇丛里。

商仪站在漫天狂风骤雨中,衣袍频频摆动, 十年前的冷雨如无物般穿透她的身体。她眼中血丝密布,凝视黑暗角落, 江晚照藏在那里,牙齿快要把手背贯穿, 血流如注。她瞪大眼睛,亲眼看着江旬受刑。

翼蛇卫手段百出,笞、杖、刖、膑……这支只听命于天子的亲卫以酷刑逼问扬名,杀过多少贪官污吏,也浸透忠臣良将的血。时间紧急,郑江失去耐心, 下手更加狠辣,最后江旬身上遍体鳞伤,膝骨被剜,软趴趴像一滩血泥瘫在地上, 不成人形, 只是下巴依然是扬起, 不肯低头。

江晚照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一滴又一滴落下。她不敢漏出声音,只能死死地咬着手, 血染红袖子也没有察觉。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煎熬之时,她躲在黑暗苇丛,半身浸在冰冷河水中,眼睁睁地目睹视若神明的父亲被人生不如死地折磨。

她忍不住想叫出来,可知道若被人听见,自己就活不成了,父亲也会受连累,于是更用力咬自己的手,流的血越来越多,滴在河水里,一地的泥泞狼藉。

狂风大作起来,河水沸腾,水位不断往上涨。

郑江瞥眼湿透的鞋底,眉拧了拧,十分燥郁,江旬死不开口本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最后他也不再浪费时间,手起刀落,寒光凛冽,鲜血四溅。

“爹!”江晚照绝望地睁大眼,再难以自持,情不自禁跑向轰然倒下的身影。但她被人紧紧抱住,捂住了眼睛,重新拉回黑暗,耳畔是楼倚桥颤抖的声音,“不要看,晚照,不要看。”

风声雨声疾起,楼倚桥牵住江晚照在风雨里奔逃,河水已没过女孩的腰,她们随时有被冲入河中的危险。

江晚照频频回头,看不到风雨中那点摇曳的火光后,忍不住喊了声:“爹爹。”声音悲怆入骨,楼倚桥的泪珠瞬时掉了下来,“晚照,不要回头,不要。”

苇丛中轻微的惊动已经引起郑江注意。他拿起身旁长弓,箭如流星,划破长空。楼倚桥听见破空声,自知躲避不及,紧抱住小孩往水中一跳,血色在暗黑的河水中漫开。

河水湍急汹涌,两人在水中沉沉浮浮,随时要被黑暗的水流吞没。

郑江静静望着长河,默然不语。

“大人?”翼蛇卫问。

郑江似回神,“不必理会,已经活不成了。”

那翼蛇卫低头,心里嘟囔大人一直谨慎小心,今日怎会如此疏忽。这种事并非他这种小卒能掺和,便按下不语,听郑江命令去收拾残局。

那一箭未曾留情,贯穿两个人的身体。

楼倚桥竭力游至岸边,眼前黑沉沉的,几乎什么都要看不见了。伤口已经麻木,流血过多,连手也无力气再抬起。她摸摸女孩冰冷的脸,喉中发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晚照、醒醒。”

可女孩紧闭着眼,连身体都微微发僵。

楼倚桥忍痛把箭拔出,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口,把江晚照抱在怀中,喃喃:“醒一醒呀,求求你,醒醒啊!”

江晚照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扇子般的眼睫静静卧着,任她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晚照……”楼倚桥抵着她冰凉小脸,把灵力不停注入毫无生息的身体。

可孩子只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永远不会醒来。

楼倚桥把她平放在地上,凑到鼻尖探探,已经没有呼吸。她心中一凉,俯身在女孩胸前细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微弱心跳。

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可现在四处没有医馆、没有药草,她亲眼看着江晚照生命一点一滴逝去,忽而咬了咬牙,惨白的脸浮现抹血色,做出决断。

这世上还有一种续命之法,她曾在动物身上施展——偃术。

只要一息尚存,总能再救回来,救回来的还是原来那个人吗?楼倚桥也不确定,但她没有办法。

此刻她已走上绝路,毫无转圜余地。偃术用在活物上,就算成功,寿数也至多几年,但如若使用那枚灵核,一切或许会不同吧。

她颤抖着手取出那枚灵核,略有缺损的灵石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晕。

缝骨肉,置机关,她的动作熟练僵硬,直到拿起灵核时,才重新落下泪,想起曾经学宫沧海月明,桃李春风。来昆吾前那么意气风发,一起在仙人眠喝酒,连从不参与她们小打小闹的桐酒也来了。

她喝得多了,跳上窗外花树,花瓣纷纷飞起,春光溶溶而落。

桐酒有些担心她醉酒跌落,站在树下,时时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楼倚桥哈哈大笑,喊:“放心,我可不会摔的,我要好好的,保护好你的心。”

众人醉得迷迷糊糊,也没大听明白这句话,只有祁梅驿偏头看了眼她们。桐酒站在花树下,抬起头漫天花飞如雪,少女眸光流动,璀璨如星。她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浅淡笑容。

“抱歉,我食言了。”楼倚桥低声说。

说好要桃李春风一杯酒,可惜日后连江湖夜雨十年灯,也不能了。

商仪站在一边,捂住胸口,半跪在地。

原来灵核就在……

比当年长河血役更残酷的真相展露在她眼前,她脸色苍白如死,心中绞痛不已。

为何偏偏是舟舟,这一切,为何偏偏都发生在舟舟身上。

当年的逆命侯,又是怎么迈出那一步步,怎么从战火流离走到庙堂之上?

她对着天子时,对着自己时,心中想到是什么呢?那总是黑暗阴郁的眼睛里,装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苦楚?

商仪什么都不知道,那日逆命侯质问得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依仗自己的身份,依仗江舟的那份旧情,活在无风无雨的城墙中。

什么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除非有人做送你上青云的风,当年连沈风节也看出来逆命侯的痴情与隐忍,所以才说出这句话。可她却茫然无知,或许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却难以释怀。

她弄丢了舟舟,第二次。

商仪头痛欲裂,幼时的种种如吉光片羽,从眼前翩翩飘过。小时候那场大病的缘由她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她满怀欣喜等江旬与晚照回来,等来的却是他们阵亡的消息。

所有人都说他们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只有商仪不肯信,偷溜出来站在群玉山上等。

天上冷白一轮月亮,千山覆雪,梅香浅浅淡淡在月华中浮动。

她抓着那只木雕的小狐狸,站在雪地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晚照说会早些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都到生辰还不归,她雕的小狐狸都没法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