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覆水(第3/7页)

洛元秋轻轻啊了一声,注视着她的面孔道:“这我知道,在你们上山之前,师父便与我商量过了,每月需放点血来为师弟师妹们解咒。他还说,就这么一点血,到时候多吃些枣子,再吃几个煮鸡蛋就能补回来。”

景澜失笑道:“这就是你时常去和猴子抢摘树上枣子的缘故?”

洛元秋不解道:“不然呢?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景澜摸了摸脸,正色道:“我笑了吗?定是你看错了,我是觉得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该多吃枣子。”

师妹师弟上山是为了解咒而来,这也是寒山偿还昔日前下的人情。每每想到这件事,洛元秋都生出些许怅然,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可言。她隐约明白,这热闹的山中迟早会回复沉寂,他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开。

但千幸万幸,还有愿意留下来,留在她身边的人。洛元秋用力握住了景澜的手,感到一阵安心。

景澜道:“王宣与沈誉知晓此事,想带你到京中去为族人解除咒术,却怕你不肯离山。我担心他们带你回城之后,知道你是顾家后人,便假意要帮他们,随便找个由头先将诓你下山,再到镇上交给他们的人去往都城。”

“但你骗了他们,带我去了黎川。”洛元秋终于明白这几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了然道:“他们定然恨死你了。”

景澜神色中浮现一丝冰冷,嗤道:“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他们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人交谈,知道你寿数所剩无几,才起意要把带你下山去为族人解咒。”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觉得有些荒唐:“可我的血至多与朱砂调和用来画符写咒,哪里有那么神奇,能完全破除咒术?是师父夸大言词,有意这么说,好让你们对我这个师姐多几分敬畏。”

她摇头道:“他们身上那道咒术以土为介,人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必然会中咒。此咒威力虽大,但咒力也只限于所圈之地,想解倒也容易,搬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时日一长,又无外力干扰,自然就会消散。我与师弟们提过,不知道他们回去后有没有与亲长说过此事。我又去问师父,为何他们的族人不肯离开那里,他说他们一是不能,二是不想。”

说到这,她托着下巴疑惑道:“我不明白,有办法走为何不走,偏要留下来?”

景澜目光微闪,嘲道:“对于一种人来说,失了地位与权势活着,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就算沈誉与王宣有心,他们的族人照样也不会离开。”

洛元秋则想起某次曾听见沈誉与王宣争执,为的就是此事。沈誉说带她下山,就算解不成咒,至少还能顺带请人看看病,若是要等师父寻医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说这番话之时,洛元秋反倒觉得,他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只是如今再去分孰对孰错,都已经太迟了,他们早就选好各自要走的路。自寒山一别,便再难续同门之谊。时至今日,物是人非后相逢再见,却是提防多过惊喜。

她一时间心潮起伏,仿佛是做了场梦。前半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好在入山修行后有师长关怀,无拘无束,过的倒也自在。偏又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本以为要数着日子等死,没想到同门上山之后,又热热闹闹地过了几年。

都说往事如梦,那些从前人口中得知的恩怨情仇好像过眼云烟,随着年岁过去,便如纸上的墨迹般渐渐淡去,未在她的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唯有一人一事,却令她魂牵梦绕已久。

“我时常梦见你,”洛元秋径自说道:“虽然忘了你的样貌,你的名字,也忘了许多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我却知道那人就是你……在梦里,我若是在树上睡觉,低头便能看见你在树下翻书;如果在屋中画符,见不到你的身影,也能猜到你定然在不远处。”

“后来我记起了你是谁,又会想,要是我没有执意要去黎川该有多好?”

景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握住洛元秋的手松了几分,艰难道:“在黎川时我发觉你父母坟前似有人来祭拜过,不知那人是敌是友,我对你说是去打听此地山神娶亲一事,其实是自作主张去坟茔附近探查。未曾料到那人早在暗中等候,竟将我带到山间……最后是你的那块玉玦救了我。”

洛元秋微怔:“那块刻了字的玉玦?”

宫殿猛然一震,一束红光犹如昏暗水潭中的游鱼,曳曳摇摇从门外闯入殿内,向着大殿深处飘去。殿中烛火骤然亮起,红光如瀑,泼洒而下,四面墙壁宛如浸在鲜血当中,满殿都沐浴在极艳的红光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欢快的曲子,那若有若无的鼓点声仿佛敲打在人心上,门外隐约有笑语声飘来,像有什么人正朝此处走来。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默契地选了一根殿柱躲藏。

未过多时四扇殿门被人推开,一群宫人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些华衣锦服的年轻女人,女人之后又跟着许多朝臣打扮的男人们,另有数名身材矮小的伶人手捧玉瓶金碗,一行人说说笑笑走进门里。

洛元秋一见便知是怎么回事了,碰了碰景澜的手努努嘴道:“又戴着纸面,是你认识的人?”

那群人虽穿着不同,但脸上都戴着一张纸做的面具,面具上勾勒出五官,神态各异,远远看着,像极了一群纸做的傀儡人。

眼看那群人从她们躲藏的殿柱前走过,两人都屏住呼吸,身体紧贴殿柱。待他们走后,洛元秋才侧身去看,却见末尾一人走的极慢,待前面那队人走后,倏然转过身来,向着她们二人藏身之处招了招手。

她那张纸面上嘴巴大得夸张至极,眼睛又小又窄,只剩下一条缝隙,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妖怪之流。洛元秋兴味十足地探出身去,也学着那人将手一挥。那人如得到回应,竟然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景澜疑惑道:“你认识她?”

洛元秋坦然答道:“从未见过。”

景澜双手抱剑在怀,看着她说:“你之前还曾告诉我,这梦中凶险非常,务必要小心谨慎。”

洛元秋道:“我看那人的纸面,确实丑到了凶险的地步……看我做什么?只是挥挥手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倒是你,我梦里可没有什么戴着纸面具的人,你还没想起来吗?”

景澜打量了一番四周,说道:“这是清凉殿不会错,入夏后常有妃嫔在此处避暑纳凉,宴请大臣也会在此处布置。”

她神色忽变:“难道是那次宫宴?”

洛元秋道:“什么宫宴?”

景澜脸色极其难看,不由分说地拉着洛元秋向大殿尽头快步走去。殿中红光几如融化的烛油一般,将一切熏得仿佛快要消融在光中,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滚烫炽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