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穆勒(第4/6页)

“他们不是野兽。”父亲说道,“最近几次战争里,他们开始用上钢质武器了。两年前,他们征服了德鲁,眼下埃里森也将落入他们手中。”

想到住在树上的黑蛮子征服了德鲁那些自高自大的石匠,或者统治了埃里森那穷乡僻壤里的虔信者,我就感到由衷的愤怒。我们不是刚征服了克莱默,让那些黑鬼明白他们天生就是下人,活该当奴隶了吗?而现在,另一群奴隶却想跟我们平起平坐?

“我们为什么不派出军队,而是派出大使?”我问道。

“我是蠢货吗?”父亲怒道,“如果我想听无脑的战争叫嚣,直接召开会议,任由那些贵族们大放厥词就行了。”

我立刻意识到,他希望我像穆勒之主那样思考,而不是像一个毫无责任在身的普通士兵那样盲目冲锋。这让我感到振奋,又无比伤心,于是便实话实说:“如果他们有硬金属,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上层世界肯买的东西。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硬金属,甚至连他们在卖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出使的首要职责不是签署条约,而是找出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上层世界开价的东西。”

“很好。”父亲说道,“丁特,你可以走了。”

“如果这有关国家安危,”丁特说道,“我不是该留下来听着吗?”

父亲没有回话。丁特便站起身离开了。父亲向“那个贱人”挥了挥手,于是她也傲慢地晃着屁股离开了。

“兰尼克,”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父亲轻声道,“兰尼克,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他眼中满是泪水。他竟然会为我掉泪,这让我无比惊讶。不,不是为我,他是为自己打下的疆土而悲哀。因为他知道丁特会毁了这王国的。

“兰尼克,穆勒一族过去的三千年里,都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头脑,一个适合领导人们的男人的头脑,却陷于这样的身体里。现在这身体算毁了,你的头脑还会效忠于我吗?你还会爱你的父亲吗?”

“男人?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我,会把我拉上你的床的。”

“兰尼克!”他吼道,“你连我的眼泪都不相信吗?”

他拔出了自己的金质匕首,高高举起,直刺入左手,把它钉在桌上。他拔出匕首时,鲜血也跟着喷涌而出。父亲把受伤的手按在前额上,把血抹在脸上,就这么一直哭泣,直到伤口结痂,不再有血流出。

而我只能坐在那儿,看着他自残以示伤痛。我们沉默不语,耳边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直至伤口痊愈,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沉痛。

“即使这一切没发生,”他说道,“我还是会把你送到纳库麦去。整整四十年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换取的钢铁,足以保持部队在战场上的优势。可现在纳库麦成了我们的竞争者,而我们还对他们一无所知。你必须悄悄地去,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从穆勒来的,就会杀了你。即使你侥幸活了下来,也会受到防备,再没有机会打探到他们最核心的机密了。”

我苦笑道:“现在我有了最完美的伪装。没人会相信穆勒一族会派个女人来干男人的活儿。”

瞧,我开口了,给了自己生存下去而非就此消失的理由。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穆勒家族不会接受一个完生体的,不管它是男是女。只有在穆勒的领土外,我才会被当成人。父亲把那叫“出使”,或者“间谍”,可我们都知道那其实是“流放”。

父亲笑了,而眼中却盈满泪水,让我不由得猜想,或许他真的是爱我的。

会面结束了,我就这么离开了。

我开始安排行程,让马夫们备好马,钉上远行用的马掌。让杂役准备行装,让学士给我地图。这些人都动起来后,我离开城堡,沿着长廊走向基因实验室。

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的高级官员都避开了我,只剩下几个学徒为我打开门,把我领进要参观的地方。

再生圈不分昼夜地亮着灯,从高高在上的观察窗里,下面软麻布上散布着的肉体一览无余。午餐正被放进饲槽里,到处滚动着一团团的尘埃和污秽。而我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其中有些家伙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身体上多了些小小的肉芽,或者从远处难以辨别的畸形肢体,三个乳房或者两个鼻子,额外多出了个手指或脚趾什么的。

而那些正待收割的则完全不一样。我看着一个这样的生物爬向饲槽。他已经无法运用好自己的五条腿,只能无助地挥舞着四条手臂来保持平衡。在他背上,一颗毫无用处的头颅低垂着,还有一条额外的脊椎从他的身躯中伸展出来,仿佛一条饥渴的蛇紧紧纠缠着自己的猎物。

“为什么把这家伙放这么久不收割?”我问边上的学徒。

“因为那颗头。”学徒答道,“完整的头非常罕见。我们不敢在这颗头成长的过程中打断它,生怕它发育不完整。”

“这颗头能换个好价钱吗?”我问道。

“我不属于交易部门。”他回答道。这意味着那价钱一定会非常高。

我看着那个怪物拼命往自己的嘴里塞食物,甚至试着挥动那些毫无反应的手臂来多塞点。那会是瓦琳斯吗?我不禁颤抖起来。

“你冷吗?”学徒问道,语气有点过于热切了。

“有点冷。”我回答道,“我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现在我要走了。”

父亲选择了流放,而不是把我塞进再生圈和下面那些怪物为伍,我却丝毫不感激他。可能因为我知道,如果下半生要像这样被饲养,被收割,被出卖给上层世界换取钢铁,我会立刻自杀的。我沉浸在自己可以自杀的念头中,才能不去想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萨拉娜就在基因研究所的会客室里等着我,让我没能避开她。

“我就猜到会在这里找到你。”她说道,“你一向这么疯狂。”

我知道她想让我打起精神来,试着让我相信我们之间还一切正常。而在眼下这情境里,这伪装只让我觉得荒谬。我反倒希望她为我伤心,向我告别,把我当成回忆,当作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试着从她身前绕过,她却抓住我的手臂,紧搂住我,不让我抽身而去。

“你觉得我的爱会因此改变吗?”她哭道。

“你失态了。”我压低声音,身边的人们正尴尬地打量着地板,奴隶们则已经跪在了地上,“你在让我们蒙羞。”

“那就跟我来。”她说道。为了不让房间里的其他人感到尴尬,我跟着她走了。走出不远,我就听见了鞭子抽在那些奴隶们脊梁上的声音,只因为他们看见了贵族失态的样子。我觉得那些鞭子像抽在自己身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