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纸和墨水

The Making of Parchment and Ink

母亲向他们打招呼,“两位是星夜赶路来的?吃早饭吗?”拉瑞德端详着母亲,等着看他们在她心里说话时,她会露出怎样的惊讶表情;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似乎没有回答她,因为她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结果,回答出现在了拉瑞德的脑子里。

“妈妈,他们不饿。”

“还是让客人自己说吧。”她厉声道,“你们想吃点什么吗?”

男人摇摇头。拉瑞德突然很想去拿《搜星记》,便向楼梯跑去。

“你去哪儿,拉瑞德?”母亲问。

“拿书,《搜星记》。”

“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要做的事多着哩。”

“他们想叫我读那本书给他们听。”

“我傻啊?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过。依我看,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说沃伦语。”

这回,拉瑞德没开口,回答的是萨拉,“他说的是真的,妈妈。他们用意念跟我和拉瑞德说话,他们不想同你和爸爸说话。”

母亲看看萨拉,又看看拉瑞德。“什么?他们只和你们说话,不搭理——”她又看看陌生人,“有人跑进我的房子,告诉我我没资格跟他们说话?我可不容忍这档子事情,你俩给我出去!”

男人把一件亮得晃眼的珠宝放在桌上。

母亲轻蔑地看着珠宝,“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把粮食从地里吸出来吗?能让我丈夫的锻铁炉烧得更旺吗?能治愈我手臂上的伤吗?”可她还是伸手取过珠宝。“这是真货?”她问他们;他们沉默以对。她没有办法,只好又问萨拉,“是真的吗?”

“是上等货。”萨拉道,“抵得上平港村的任何一座农场,能买下每一栋房子,买下房子下面所有的土地,上方所有的天空,方圆之内所有的河流。”萨拉连忙用手捂住嘴,以免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拿书去吧。”母亲对拉瑞德说,回过头闷闷不乐地熬稀粥。

拉瑞德跑上楼,来到老文书的房间。他的遗体还停在床上,眼睛闭着,眼皮上压着卵石,毯子下面的肚子松垂。他的肚子是不是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动了一下?

“文书?”拉瑞德小声叫道,没有回应。拉瑞德走过去,打开老人背来的那个沉重的包裹,共有五本书、一捆大约二十张羊皮纸,以及用小兽角装着的墨水和几支羽毛笔。拉瑞德知道怎么做羊皮纸、如何削尖和劈开羽毛笔写字,冬季学校的头几节课教的就是这些;墨水就神秘得多了,他不懂制作。拉瑞德不情不愿地将装墨水的兽角放回包裹里。他获赠的是书,不是那些书写工具。通过用工具加工过的皮面装饰,他迅速地分辨每本书的标题;书的内页是羊皮纸,封面则用牛皮做成,牛和羊只有这会儿能够如此温顺地联系在一起。他找到了《搜星记》。

他正把其他书收拾到一边,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父亲,后面跟着韩·卡朋特,他们来抬走文书的遗体。他们的靴子上粘着泥土,说明坟墓已经挖好了。

“来搜刮战利品啦?”韩嘻嘻哈哈地问道。

“是他把那些书留给我的——”

父亲摇摇头,“韩是故意在死者的房间里开玩笑的。”

“这么一来,鬼魂就不敢靠近了。”韩解释道,“要是他们哈哈一笑,就不会害人了。”

拉瑞德怀疑地看着老文书的遗体。他变成幽灵了吗?他的魂魄会不会趁拉瑞德睡觉的工夫,拿着锋利的铅笔刀为他做一支羽毛笔?拉瑞德不由得一激灵,老想着这档子事就甭想睡得着了。

“把书拿走吧,孩子。”父亲说,“它们是你的了。可要爱护,它们抵得上我一辈子打的铁。”

拉瑞德绕床转了一大圈,父亲和韩正用褪色的马鞍褥裹住老人的尸体,毕竟是要一块儿入土的,用上好的布料毫无意义。拉瑞德走出房间,飞奔着下楼。他在楼梯口被母亲一把抓住,差点儿栽个跟头。“你是想让今天再添一座新坟吗?小心着点,再没有天使守护我们了!”

拉瑞德猛地挣开母亲的手,还嘴道:“我才不会摔跤呢,是你差点儿把我拉倒!”

母亲突然扬起巴掌,他立刻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他们惊诧地注视着对方。

“对不起……”拉瑞德小声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身,把牛角勺摆上桌面给客人用餐。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有踏水无痕的本事,可她相信了他们给的珠宝值大价钱,抵得上最好的款待。

然而,拉瑞德这会儿却不想和那两个陌生人说话了,因为他当着他们的面挨打,出了丑。想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故意打过他。虽然疼痛逐渐退去,可那种恐惧和震惊挥之不散。“她以前从没打过我。”他小声解释,他们在他心里回答,用言语抚慰他。他把《搜星记》递给他们。

男人拿过书,打开,用手指指着字迹缓缓移动。拉瑞德立马发现他不识字,因为他的手指是从左到右移动的,而不是从上到下。你是有令人惊叹的神力,可你却不识字!拉瑞德得意洋洋地想。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画面进入他的脑海:是《搜星记》的书页,上面的词很奇怪,字母更奇怪,全都松松散散地分布在书页上,仿佛羊皮纸毫不值得珍惜,锡罐中的墨水并非来之不易一样。拉瑞德立刻明白了,因为那个年轻女人正俯身看着那本书——她把自己视角印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对不起。”他嘟囔道,为自己的傲慢道歉。

男人指着第一个词,他的手指滑过第一句话,眼神在询问。读读这句话,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脑海中说。

“自世界遭艾伯纳·杜恩的毒手毁灭后,宇宙在黑暗中静待了整整万年。然后,方有希望之火在星际间重燃。”

男人睁大眼睛。“艾伯纳·杜恩!”他大声道。

拉瑞德指着那两个词。

用两个字母,就能表示这个人的名字?沉默的声音问道。

“不,这是两个词,不是两个字母。”拉瑞德从炉膛里抽出一根引火用的小枝,在地上薄薄的一层尘土上画了起来。“这是ab,这是un,这是er,组合在一起,就是这样。这个组合线表示un是短音,这个表示ab读重音,这样的结合表示这词是个人名。”

那对男女惊奇地面面相觑,接着哈哈大笑。是在嘲笑拉瑞德吗?应该不是。

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确认。不是在笑你,是笑我们自己。我们很想学你们的语言,想学会读写,可你们的文字太难了,我们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