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慈悲之举

Act of Mercy

温暖干燥的东南风来了。夜间,河里的冰块开始破裂;到了白天,大块的浮冰漂浮着,顺流而下。雪依然洁白,上面点缀着从炉火落下的点点灰斑;在积雪下面,拉瑞德已经听到汩汩水流。他给每个牲畜棚都添了一捆干草,把它们解开分好;他查看怀崽的母羊,当春天到来时,将有好几头羊羔落地。尽管这个冬天严酷难耐,但去年夏天备下的干草还足以维持两个多月。瑞雪兆丰年,严冬对庄稼和牲畜们来说是极好的,虽然对人就未必了。

夏季劳作所需的工具都已经备下了,很快就到锄地,挖壕,扎篱笆,掌着农具种豌豆,带着耙子下地的日子了。拉瑞德觉得今天够暖和,就把鹅群放进了院子里。看来,自痛苦降临日以来,世道变得真是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想过问问父亲是否到时候了。

母亲就快生小宝宝了。父亲很确定这是他的种。或许吧,拉瑞德想。母亲的外遇是谁呢?也许是修补匠——母亲是那么喜欢那男人。但是不,他没机会让母亲怀孕的;事实上,有谁有机会吗?母亲总在这儿,父亲也从未远离,他们怎么可能在屋里摸到一起?母亲什么闲事也不做,除了和其他女人一起织布,或是扛着饲料进磨坊——

难道是磨坊主?可以确定的是母亲不会比喜欢父亲更喜欢他,所以不可能。

“这可不是啥值得思考的事。”詹森说。

拉瑞德扭头朝向他。他站在谷仓门口,身姿映衬在阳光下。“我要出去标记篱笆,”拉瑞德说,“你知道怎么干吗?还是说铁匠铺要你帮忙?”

“我需要你帮忙写书,”詹森说,“那是你该思考的春季工作,那本书还没写完。”

“春季工作就得在春季做,所以我们才管它叫春季工作。春天到了,所以我得先干这些活儿。不管你付了多少钱,干了多少活,都抵不上我们误了春天的农活,那可能害得我们秋天颗粒无收,来年冬天冻死饿死,你知道的。”

“我跟你一块儿弄篱笆。”

两个人都带着锯钩,一前一后地走着。地上有雪,依旧湿滑,而在面南的坡地上,积雪都已经消失无踪,只剩裸露的深色泥土。拉瑞德在一棵矮木旁停下脚步,这棵矮木被积雪压折了,一半陷在淤泥里。“这样的矮木几乎不用做记号,”拉瑞德说,“后来的人会帮你做的,但有时他们太累,那时就不会太喜欢这块地的主人了,也不会喜欢除了弯曲的植物茎秆以外的其他标记,所以我们最好顺手也把它标上。”他在最外层的分支上竖了一根稻草,然后继续往前走,砍断茎部折断的枝丫,给那些需要连根拔起的植物做记号,或是把它们挪到指定位置上。

“母亲怀孕了。”拉瑞德说,“我知道你知道,但我想,你可能对孩子是谁的略知一二。”

“孩子的爸爸和你的一样。”

“真的?”

“是的,”詹森说,“贾斯蒂丝说的,她知道怎么分辨。在过去,她若发现胎儿是私生子,就会将他引产。这是他们的风格,让生活变得简单。”

“她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孩子?她已经有两个了。”

“在过去,没有孩子会夭折。拉瑞德,如果每对夫妻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这个世界会怎样?所有成年的女人都不断怀孕,没有难产,孩子都能长大。两年之内,你的脚边就会多出一百个孩子。你得让土地增产的速度跟上人口的增速,否则就会有人饿死。”

“在过去,”拉瑞德说,“我都快成为‘事情在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专家了。我想,我对你的过去快要比对自己的更了解了。”

“我明白。这有没有改变你?”

“没有。”拉瑞德停下脚步朝四周看,“只是,篱笆那边对我,再也没有神秘感可言了,我知道那边什么也没有。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常常想象篱笆那边是什么,但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幻想了。”

“你长大了。”

“是变老了。这个冬天,我看了太多人的人生。和天堂市比起来,这座村子太小了。”

“这恰是它最大的优点。”

“你觉得,星港会要乡下来的抄写员吗?”

“你的文笔非常出色。”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帮父亲打铁的人,或是其他铁匠来接替他,让父亲自己经营旅店,我就走。也许不去星港,毕竟还有其他地方。”

“你出去后,一定会干得很好。虽然我觉得你会比自己想象的更怀念这个地方。”

“你呢,你什么时候走?你会怀念这里吗?”

“比你想象的更怀念这里。”詹森说,“我热爱这片地方。”

“对啊,这里能满足你看人受苦的嗜好。”

詹森一言不发。

“对不起。春天快到了,父亲还是没能找到帮手,即便有你帮着他,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现在农场全指望我,而我并不想待在田里。这是你的错,你知道。要说公正的话,应该是你留在这儿,承担这一切。”

“不,不对。”詹森说,“当父亲退缩时,儿子们总得往前顶上,女儿们为母亲也一样,这是自然法则,这就是公正。你之前白白享受了来自父母的护佑,而从没做过一件抵得上他们的慈爱的事。所以当父母的佑护被夺走时,你没什么可抱怨的。”

拉瑞德转过身,沿着篱笆继续走。他们在无声中干完了剩下的活儿。

到家时,父亲正在一个大铜盆里洗澡。拉瑞德发现,父亲一看见他就生气了,搞得他不明所以。从能记事起,他就看惯了父亲全身赤裸地躺在浴盆里,让母亲往身上倒热水,还会大叫,“天哪,你想烫掉我的蛋蛋吗?”

跟着,他看到父亲在想方设法地隐藏残肢。他明白了,父亲是专挑他去扎篱笆的时候洗澡的,但因为有詹森帮忙,他提前很多回来了。“抱歉。”拉瑞德说了一句,但没有离开房间。如果今后每次父亲洗澡他都要回避,那么很快他就会连进屋都觉得害怕,而父亲会从此一年顶多洗一次澡。于是,拉瑞德走进厨房,从箱子里拿了一块冷面包,浸在正煮着的粥里。

母亲俏皮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想抢走这口锅吗?粥还半生不熟呢!”

“已经够好吃了。”拉瑞德说,嘴里塞满蘸了粥的面包。父亲以前老这样偷粥吃,拉瑞德知道母亲并不介意。

但父亲介意。“把吃的放下,拉瑞德。”他生气地说。

“好的,父亲。”拉瑞德说。和父亲争吵没意义。拉瑞德还会继续偷粥吃,父亲很快也会习惯这一切。

父亲从浴盆里站起身,水滴落着。这时,一直在旁边玩耍的萨拉跑到父亲身边,盯着他的残肢。“你的手指呢?”萨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