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旅途(四)(第2/5页)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对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对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对。”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对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对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对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对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对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对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