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若得奇迹

殷夜白回以长久的沉默, 他呼吸粗重到眼眶都是红的,湿漉漉地看着任平生,只是不断地重复那三个字:“不要去, 不要去…”

说到最后,就连殷夜白自己都觉得,这只不过是在自我安慰。

阿姊的性格,若他给不出原因,定是不会放弃的。

殷夜白狠狠闭上眼, 无数画面在他眼前被骤然撕裂, 耳畔似乎传来裂帛之声,格外撕心裂肺。

最后,他嘶声道:“我不能说……”

于是任平生便低笑了声, 她冲殷夜白招了招手,殷夜白顺势弯下腰,低着头在她掌心蹭了蹭, 眼睫不断颤动着, 痛苦地重复道:“我不能说。”

任平生有种饲养的小动物在她掌下蹭来蹭去撒娇的感觉, 殷夜白平日里在外面端得很,但在她面前总爱露出这幅模样, 像是半妖身上那一半的妖族血脉带来的兽性未曾完全消退。

任平生语气很轻,理智到近乎平静,动作分明那么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殷夜白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夜白, 你要阻我,却不说任何缘由, 只是一味要求我不要这么做, 天下没有这样的事情。”任平生叹了口气, 看着他,温声问道,“我知你定是有不能说的原因,可我同样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没道理我要对你妥协。”

殷夜白埋头在她温热的掌心,几乎要呜咽出声。

可最后他也咬死牙关,关于为何不让她去的原因,一字未提。

恍然梦醒,任平生从长梦骤醒,睁开眼睛,想起了很久之前霜天晓冲她好奇地打探:“夜白说自己是半妖,却从未在我们面前显露过妖身,总说自己的妖身形状丑陋,这傻小子,难道我们会嫌弃他丑不成?他总不至于连你也瞒着吧,夜白究竟是什么妖?”

任平生想到,自己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那时的任平生笑着对霜天晓说:“他对我坦诚自己的妖身,是信任于我,我总不至于辜负他这番信任。”

言下之意便是,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

霜天晓当时给了她一个白眼。

外面夜色茫茫,山洞中没有一个人睡着了,全都安静地原地休息,心中时刻提防着危险来袭。

任平生沉默地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天衍众人同时向她看去,轻声问道:“师妹,你做什么去?”

任平生同样轻声应道:“去白日我们去过的地方看看,或许夜晚有不同的效果。”

傅离轲当即起身:“我陪你去。”

任平生摇了摇头:“你们休息,我在安全线外,不会冒险,很快就回。”

云近月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她,可拗不过任平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山洞,就连阿乔那句“你疯了,晚上到处都是吃人的黑影来回乱窜”都没有理会。

离开前,任平生眼神的余光和左护法交错,彼此交换了一个略带深意的眼神。

夜间,风雪大作。

山顶雪原上的黑影确实比白日里要多不少,可任平生却发现,哪怕自己站在那些黑影能够感受到的范围内,他们也并没有表露出对她的敌意。

她的感觉没有错,先前的黑影敌意只针对仙使们。

倒是和她一直以来的目标一致了,任平生有些荒唐地想着。

茫茫天地间,任平生化作一道逆着风雪而行的红影,径直迎着白日里那两峰相间的山道而去。

白日里那惊鸿一击犹在眼前。

不会错的,她想。

这片天地间,不会再有人拥有这样的剑气了。

任平生说不出自己心中此刻拧着一股什么样的劲儿,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砚青留下的剑气,可却未曾在那里感受到半点活人的气息。

她想起曾经和砚青无数次日常闲谈时最普通的一次对话。

那时她刚破境拜星月,一夕之间连斩数十名强敌,在生死一线间成就煌煌明烛之名,砚青千里奔袭截杀仇敌,亦是九死一生,所幸他们都全须全尾地回去了,两人被霜天晓一通臭骂,给按在霜大医师的医寮里修养,任平生挑起的话头。

“好危险,差点就身死道消了。”任平生歪靠在病榻上,被霜天晓勒令不准做其他事情,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砚青聊天,“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修行之人,没有六道轮回,身死那日,便是真的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彻底。”

“也不尽然。”砚青眉峰微动,煞有其事道,“若是厉害的剑者,如我这般,身死之后,总会化为剑气长留世间的,何至于道消。”

两人相视笑开,很快将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抛开,转而去聊起了沿途见闻。

恍然千年,这段回忆势不可挡地从心底冲出来,生生摆在任平生面前,叫她毫无防备地被狠狠刺痛了。

雪迹湿了鞋尖,任平生视若罔闻,脚步在白日的安全线那里停留一瞬,又再度往前踏出一步。

顷刻间,惊人的气浪再度奔袭而来,一霎雪亮。

任平生指尖捻着一枚符箓,在她身前化作无形的盾防。

这枚符箓闪着近乎于紫的深蓝色,是一枚无限趋近于七品的六品符箓,也是任平生如今能够拿出来最高阶的防御符“天地外”。

这道字符在她面前无形似有形,仿佛有某种玄而又玄的化劲,将向她袭来的所有力量尽数化解,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灵巧地将所有冲击力全都卸下,似乎被这道符挡在身后的任平生,乃是不属于这方天地的化外之人。

尽管如此,这道足以挡下普通道成归全力一击的符箓,也没扛过山道那头袭来的气浪,将任平生掀得后退好几步。

任平生牙关紧咬,顶着如此逆浪,又点燃了一枚“天地外”,迎风而上。

清晰点,再清晰点。

她神识全然铺展开,尽全力在这茫茫山势之间搜寻着任何一丝砚青还活着的可能性,可最终所有的气息都淹没在冲天的剑气之中,像这场无声的对抗中被激起的飞雪,空空落了满肩。

这具身体到底只有元婴境后期,扛不住如此惊人的消耗。

任平生彻底脱力,躺倒在雪原上,已经快要被冻麻木的脸上泛起一阵苦笑。

她究竟在奢望什么呢?

霜天晓得了砚青的道印逃出来,在鬼域那个不受天外窥视的地方才活过这一千年,她又如何能够奢望同样的奇迹在砚青身上能够发生。

朔风动飞雪,天地倏而沉静。

就连四散的黑影似乎都不愿来打扰她。

任平生抬手遮眼,半晌,眼角滑落一滴热泪,未及温热的眼泪落地,就已经被冻成晶莹的冰珠滚落下来。

夜色愈发深沉,任平生从芥子囊中取出一壶酒,还是温热的,是她这个从不喝酒的人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态从拥雪关捎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