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第2/3页)

不料此言一出,顾世瑜声调都扬高几分,表情严肃至极道:“陛下固有四海,怎能作如此无状之语?”

刘煦愣住了,半晌“朕”不出一个字来。

“陛下可知国有国法?国法不可欺,国君亦需从?”顾世瑜语调和言辞一般激烈,正色道,“罗元珠刑涉篡逆,能留下一命乃是大长公主殿下怀仁以德,令其戴罪相恕,这已是额外之恩,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赦罪宽恕她么?臣女再怎愚鲁不堪一用,也将尽毕生之所能,无需罪人襄助!罪当其罪,已有宽宥,无有再恕之理。天道有常国法为器,若重罪之人得幸蒙恩,今后乱臣贼子岂不各个心存侥幸视天理与国法于无物?陛下尊为天子,理当率法万民,请勿要再作此视国法于无物之语了!”

刘煦急得额头冒汗为自己分辨:“朕不过是顺口一说……朕没有这个意思!女史别急,朕不会枉顾国法的!顾女史消消气……”

皇帝的语气和声音急切但温柔,半点也不像朝堂之上,顾世瑜也有些诧异,很快她回过神来,立即跪下道:“臣女失仪,竟然面斥陛下,请陛下责罚!”顾世瑜知道自己有时候脾气急躁,但这次实在是过分,虽然皇帝的话的确大错特错,然而她却一时激动忘了君臣之礼,便是劝谏,也不该如此疾言厉色……

她在不安中等待许久,然而等来的不是落罪的冷谕,而是一声似叹息般的笑与温和柔软的声音:

“若顾女史能以谏臣之身于朝堂之上面斥朕之过责,那才真是国之幸事。”

顾世瑜讶然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眸。

刘煦第一次这样近去看顾世瑜的眼睛,这是一双浓黑似墨但清亮逼人的眼眸,其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刘煦多希望自己可以永永远远被困在这双眼中。

他觉得自己今日一点也不像一个皇帝,说出的话也全无帝王之态。但此处无有他人,只短短一刻他能暂时在顾世瑜面前做回自己,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顾女史快起来罢,朕不会治罪于你,但今后在外为臣,切勿爱憎分明于表面,此乃卓大人昔日指点朕的妙言真谛,朕于学问上自然是不如顾女史的,也只有此言可以相赠。”

顾世瑜缓缓起身,她还没从诧愕中回过神。

“顾女史去到宁兴府,还是走官驿吧。朕即日起诏令,但凡女官公务出京,同朝臣一礼一制,行官道居官驿,既然女官也是朕的臣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刘煦微笑道,“还有,朕其实知道,顾女史和卓女史如此劳累,也是女官不足的缘故,卓大人今年和朕也有提及,请开女科招贤募考女官,朕会将此事提上议政,这样也好有人分担女史之心力,与女史同心同德。”

顾世瑜眼眶湿润,颤声重新跪下长拜道:“陛下之德仁圣明,臣女代天下女子谢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世瑜在皇帝的千呼万唤后才再次起身,忍住泪意与感怀之意说道:“臣女曾听闻古之士人当以士为知己者死而荣,臣女不止是大长公主之女史,更是陛下与社稷之臣,陛下今后若有吩咐,臣女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彰臣女的忠义与陛下的恩仁。”

“你只要能学有所成得偿所愿,朕也就……”刘煦骤然收声,定了定心重新道,“朕当然希望每个贤臣都能毕尽其生才德铭世,但愿朕今后青史留名,也能以全贤达之志使人慨叹。”

他还欲再言,却听高恭望在外间请道:“陛下,高大人在天章殿恭候您商议政事,您看……”

刘煦顿时有一种酣梦方醒的恍惚感。

“臣女铭感陛下今日之言,臣女不叨扰陛下勤政。”顾世瑜拜后,恭敬正对刘煦,以朝臣之礼缓缓而退。

然而刘煦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顾女史,一路保重。”

他声音很轻,与这声音相比,仿佛阳光都有了重量。

“谢陛下。”顾女史恭敬道。

“北地冬日天寒且燥,女史要保重身体。”

“是,陛下。”

“即便勤勉,也勿要忽视康健,夙夜劳累始终不是长久的办法,朕定会给你预备帮手,切勿堪忧。”

“臣女谢陛下关怀。”

“女史……女史保重。”

刘煦想不出什么了。

于是顾世瑜也离开了。

阳光落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暖融融的,刘煦不知站了多久才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可是,那短暂的重回二十岁的四月时光真是美好。

刘煦想,人生中这两个午后,他应当满足了。

于是,他回到了现实中去,以帝王的姿态和心境,走出明光学宫,与西去的阳光一道,迎接他未来的日子。

……

宣永九年,秋。

卓思衡喜欢秋天,帝京的秋日干爽宜人、风露和畅,暑热消退而寒气未至的九月简直让人流连不已。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秋天是考试连台的好季节。

虽然一有考试卓思衡就会忙,但他总是每天精神抖擞离家,神清气爽回家,全无工作压力和紧张。

但今天,云桑薇却发现卓思衡回来的时候人很萎靡,过了晚饭时间回家,却仿佛饿了一天,只对着窗子发呆。

她略想了想顿时明了,一年前也是中秋节刚过后,四弟一家前往外放的江州,卓思衡抱着侄子哭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第二天事情就让皇帝知道,特意给他一天休沐调整心情。

旁人问起,没见过兄弟去外放,兄长能伤心成这样子的,云桑薇只叹气道,我家是不一样的,我家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兄长带大的。

于是她也心疼起如今孤身一人在家的卓思衡来,教人搬来藤椅,邀请卓思衡一道赏月。

“赏月?”卓思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今日朔月刚过,哪有什么月亮看?”

“没有月亮就看星星,星星都没就看看我。”云桑薇一拍椅背,“坐下。”

卓思衡赶忙小跑过来乖乖坐好。

“能给卓相下令的除了陛下,是不是只有我了?”云桑薇挨着他坐好笑道。

卓思衡也不禁笑了:“岂止是卓相,为夫今日又得了枢密院的差事,文臣武将如今都唯我马首是瞻了。”

“你这话好像话本戏文里奸臣反角说的。”

“那些奸臣可没我权力大。”

云桑薇笑着戳他道:“好呀,那往后我们的兆宁和兆宜是不是要在那些讲奸臣的书本里找父亲的青史留名了?”

“贤妻忘了么?秘书监下著文局归为夫管辖。”

“你也就痛快痛快嘴上,每天还不是殚精竭虑?”云桑薇是笑着叹气的,“我听说这届科举你还要负责,连续三届科举,你为什么不放心交给那些后起之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