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遥远地球之歌(第3/5页)

他渴望见到自己的孩子,但麦哲伦号的新日程表破灭了这个渴望。他听过孩子的心跳声,当时它和母亲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但现在,他永远也不能将他抱进怀中了。

班机在行星的向阳面与飞船会合。因此当米蕾莎刚看见飞船时,它还在百来公里开外。她知道飞船的实际尺寸,但眼前的飞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却像是一件孩子的玩具。

到了相距十公里处,它还是没有变大。她的大脑和眼睛都认定飞船中心周围的那些黑色圆形不过是舷窗,直到那一望无际的弧形船身驶到身边,她的大脑才意识到那些是货舱和码头的大门,它们的班机即将从其中的一个进入船体。

罗伦紧张地看着米蕾莎解开安全带。这是最危险的时刻,当束缚最终解除,有些自大的乘客会意识到失重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美好。但米蕾莎却像没事人一样,罗伦轻推几把,她就稳稳地飘进了气密舱。

“还好不用进1G区,不必再适应一遍重力了,在回到地面之前,你都不用再操心重力的问题。”

米蕾莎想,去参观一下位于飞船旋转部分的生活舱想必很有意思,但那样就得没完没了地寒暄、交谈,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她很高兴贝船长还在萨拉萨星上,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礼节性地前去致谢了。

两人离开气密舱,走进了一条管状走道。走道很长,看样子纵贯整个船身。管道壁的一侧有一面梯子,另一侧有两行软环,手可以抓,脚可以踩,它们正在平行的轨道中缓慢滑动。

“这地方可不能在加速时来,”罗伦说,“那时,这里就会变成一根两公里深的垂直管道,那就真用得上梯子和拉环了。你抓住那个拉环就可以,它自己会动。”

两人毫不费力地移动了几百米,随后进入了一根垂直于主走道的支线。又移动了几十米后,罗伦说:“放开拉环吧,我给你看样东西。”

米蕾莎松开手,和罗伦飘行一阵,在走道侧面的一扇狭长舷窗跟前停下了。

她隔着厚厚的玻璃朝里望去,见里面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金属洞穴。她已经辨不太清方向,但她猜想这个巨大的圆柱舱室一定占满了飞船的整个横截面,由此推断,中间的那根棒子想必和飞船的轴心重合。

“这就是量子引擎!”罗伦自豪地说。

他根本就不打算介绍那些零件的名称:防护罩后面的金属和晶体设备,从舱室墙壁上伸出的古怪支架,持续脉动的一簇簇灯光,还有表面漆黑、但仿佛转动着的球体……

过了一阵,他接着说道:“这是人类才智最伟大的成就,是地球送给它孩子的最后一件礼物。总有一天,它会让我们成为银河的主人。”

这些话里透着傲慢,米蕾莎不禁身子一颤:说这些话时,罗伦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变回了那个还未被萨拉萨星软化的罗伦。但她转念一想,就随他去吧,反正他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她轻声问道:“你觉得银河会在意谁是它的主人吗?”

话虽这么说,她的内心毕竟还是受到了震动。她久久凝视着这些体积巨大、功能不明的物体,是它们让罗伦跨越光年,来到她的身边。它们曾经带来许多,又将带走许多。对于它们,米蕾莎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诅咒。

罗伦带着她在迷宫里越走越深,向着麦哲伦号的心脏进发,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这让人不由想到飞船的庞大、船员的渺小。

“我们快到了,”罗伦换上了一副庄重的口吻,低声说道,“这位就是守卫。”

前方毫无征兆地冒出了一张金色的脸孔,在墙上的凹槽里向她投来目光。米蕾莎一路飘去,差点一头撞上。到了跟前,她伸手摸了摸,冷冷的,有金属的质感。这么说,这东西是个实体,她刚刚还以为是全息投影呢。

“这是什么……是谁?”她小声问道。

罗伦的神态既黯然又骄傲:“我们收藏了许多地球上的宝贝,这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件。他是位国王,年纪很轻就死了,死时还是个孩子……”

罗伦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缄默,他和米蕾莎想到了同样的念头。米蕾莎眨了眨眼,止住泪水,然后读起了镌刻在面具下方的文字:

图坦卡蒙

公元前1361~1353

(公元1922年发现于埃及帝王谷)

是啊,他和库玛尔几乎同龄。那张金色的面庞射出两道目光,穿过数千年的岁月,穿越数十光年的距离,凝望着他们。这张脸孔属于一位逝于韶华的年轻神祗,他的眉宇间有力量、有信心,傲慢和残忍还来不及滋长。

米蕾莎问:“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但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因为它是个合适的象征。古埃及人认为,只要举办恰当的仪式,就能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这当然纯粹是迷信,但是在这里,我们把神话变成了现实。”

只是并非我所希望的现实,米蕾莎悲哀地想。她凝望着年轻的国王那乌亮的眼珠,它们也从无瑕的黄金面具上朝她回望。她很难把这看作一件艺术精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穿越了几十个世纪的目光宁静而醉人,让她无法移开视线。她再次伸手在金色的脸颊上摩挲,贵金属的质感让她蓦然想起从前念过的一首诗——当时她正在登陆原点的档案库检索过去的文学作品,想找一些能安慰人心的语句。她看了上百句,觉得大多数都不合适,只有这一句显得恰到好处(作者佚名,约公元1800~2100年):

但眼前你可以只管瞧,怎样也看不出
哪些是荣华时夭折的幸运少年人;
他们会和你擦肩过,但是你没法说
谁将把崭新的人币送还给铸钱神。[17]

罗伦耐心地等米蕾莎抒发完了感慨。然后,他掏出一张卡片,插进面具后面一道几不可见的插槽。一道圆形的舱门随之无声地打开。

在太空船里出现挂满厚厚皮草的衣帽间,这景象的确不怎么协调,可是米蕾莎明白它的用途。才一进门,周围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几度,她的身体不习惯寒冷,瑟瑟地发起抖来。

罗伦帮着她穿上了保温服,在失重状态下可着实费了点劲。两人飘到小小舱室的彼端,在一块覆满白霜的圆形玻璃跟前停下。它像表面玻璃一般向外打开,冰冷的寒风打着转迎面扑来。米蕾莎根本不曾想象过如此寒冷的空气,更不要说亲身体验了。一缕缕湿气在酷寒中凝成霜雪,在她的周围旋转摇曳。她望着罗伦,眼神仿佛在说:“你不是要让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