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叫什么名字

刚过清明,距离池灿满十五岁的生日还有两个月。

二十三个小时的卧铺火车,咕隆咕隆一路,池灿的位置在中层,只能躺着或辛苦地半坐。

火车突突向前,他爬上爬下,脚上的运动款白鞋子穿了又脱,卡通袜子的脚底板却在过程中让他踩得脏脏的。

在这途中他也睡了好几觉,眼皮浮肿,晕晕乎乎。

又一次在轰隆声中醒来时,池灿喊了一声妈妈,懵着坐了一会儿,又慢慢踩着楼梯下来。

他上下太频繁,像个不安分的多动症,被最下层的胖大叔瞪了一眼。池灿知趣地缩了缩脖子,费劲爬下来后去上厕所,然后跑到火车狭窄过道的小凳子上坐着。

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样,之前是一个个小山包和开阔的田野,现在变成了陡峻的高山和水流从山谷流过,他坐在火车里从复杂地势中穿过,紧接着进入了漆黑一片的隧道。

池灿觉得很陌生,有点恐惧,也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妈妈陈英从生病住院到病情恶化,最终被夺走生命、躺进漆黑棺材的前几个月里,一切都来得迅猛,犹如当头一棒。池灿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跟着病了一场,精神恍惚,仿佛心智倒退。

他已经哭了很多次,好像眼泪都流干了,现在抿着嘴巴坐在黑暗里,听着隧道里呼啦啦的急速的风声,想哭却没有眼泪。

他再怎么哭闹喊叫,也不会有人听了。

就像现在他明明很懂事,也不会有爸爸妈妈来夸他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了。

过完那条长长的隧道,光亮重新涌入车厢,照在池灿皮肤白嫩的脸上。

没过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报站:“旅客朋友,大家好!终点站风城站就要到了,在列车到达终点站前......”

池灿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目光被过道里兜售牛奶片、酸奶糖和牦牛肉的人吸引过去了。

他很饿,从昨天下午上车开始在火车上的这两天,他只吃了两盒泡面和一块饼干,上一次进食是在中午之前。

跟他随行的大哥拿着他们的行李在另一节车厢,只是为了赶紧甩手麻烦而办了份出远门的苦差事,所以也不管池灿舒不舒服、饿不饿,很少过来管他。

火车广播又播了一遍,池灿眼睛不聚焦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风景,耳朵里只听到了风城两个字。

上火车之前,他就听到大人们在暗暗谈话时提过——“赶紧把池灿那个拖油瓶送回风城去!”

下午五点,火车准时到达了终点站,池灿背着自己的书包被随行大哥拽出火车站的时候,茫然四顾间迎面让风扑了一脸。

风城果然不是白叫的,池灿的眼睛被那风刮得就没完全睁开过。

天上虽然挂着太阳,但体感温度并不高,池灿觉得又冷又饿,裹紧了身上的薄黄棉袄,皱着眉头绷着嘴角跌跌撞撞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坐上面包车的时间又过了很久,从市区出去后马路两边越变越荒凉,周围群山连绵,房屋也全成了低矮的楼房或平房。

车里十分安静,随行大哥大概坐久了觉得无聊,打量了池灿两眼,取乐道:“为了送你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活活脱了我两层皮,真是麻烦!你妈都死了,还想赖继父家里吃香喝辣?人家再过两个月就要新娶了,谁要这种便宜儿子啊,再说了,你亲爹不是还没死么!”

池灿昏昏欲睡地靠窗坐着,腿挤到边上一动不动,紧闭着嘴巴不出声气儿。

“哟,还挺有脾气?”

随行大哥一脸横肉,扯着嗓子又问前面司机:“师傅,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他瞥一眼池灿,“我可没时间陪你多耗了,已经跟你那堆穷亲戚说好了,把你送进家门就算完,也算仁至义尽。”

车辆终于驶进一个岔路口,歪歪扭扭估摸着是要到了。

池灿对风城其实并不是全然陌生,他在这里出生,从会走路起直到五岁,都跑在窗外经过的池塘对岸的小路上。

那时候他的亲生父母池振茂和陈英还没有离婚和各自再婚,他们一家人也很幸福。

还没有让池灿在他稀薄的记忆里搜刮太久,车便停下来,他下了车,看着自己仅有的那一个行李箱被扔下来。

那个随行大哥像终于扔完了车上的垃圾,头也不回地重新上车,紧接着面包车扬长而去。

天已经半黑,远山朦胧,在池灿面前一左一右有两栋矮楼,并非方才见过的一水青瓦坡顶,而是普通的平顶建筑。

池灿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直到父母离婚,他跟着改嫁的妈妈离开风城,去了大城市和继父一起生活。

其中更高的那栋大门敞开,里面人听见动静,出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把池灿也是一通打量,然后啧叹两声领着池灿进去。

池灿背着书包,吃力地拖着自己的那只箱子。

他经过路途摧残已经有些麻木,走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满屋子人,站的站,坐的坐,早就齐刷刷盯过来。

他们为了讨论池灿的去留已经从午后就聚在了这里,直到吃完晚饭,终于等来了那边送人过来。

其中为首坐在两个主位上的,一个是池灿的大伯,一个是个生了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你是池灿,池振茂的儿子?”他声音浑浊地开口问道。

没有回应,他又指了指旁边,说:“这是你大伯,还记不记得?”

池灿穿着他那件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黄灿灿的,但他脸色苍白,只是睁眼盯着这些人,嘴巴依然紧闭。

周围顿时议论声四起,都瞧着这个不懂事的小孩。

“贺书记,你看看这弄的,不如送回给二哥去呗,人家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养,我们这条件,哪能再多养一个啊。”接池灿进来的是他三姑。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老人是村里的贺书记。

“你二哥池振茂早飞黄腾达咯,娶了北京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当官去了!哪能再看看我们这天高水远的小地方,人家也容不下这么个突然多出来的儿子啊!”

都是一家亲戚,众人又开始各自掰扯起来。

自从池振茂离婚,一个人去了北京闯荡又再婚后,他很少回乡,连跟自己亲姊妹兄弟都不常来往。

他们和池振茂一家都没什么感情。

池振茂答应的那点抚养费就跟毛毛雨一样,而且眼前这孩子一看细皮嫩肉娇娇滴滴的,又这么大了,活却干不成,不是什么好养的角色,赔钱货一个。

大家互相诉说着难处和不情愿,有的人直接扭身离去,来来往往,没人再在意池灿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贺书记一时间也插不上话。

池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行李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闻着屋子里飘着的那股混杂的烟熏味,竟然打着盹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