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人生需要狗血吗

这天晚上, 珍卿做好饭菜慢慢吃完,也不急着收拾碗筷,就窝在沙发上看三哥的信。之前, 看杜太爷和杜教授的信太久,耽搁了。

小妹:

今日遍读美国社会新闻, 言今岁美东部雪日来迟, 许多学子外出时掉以轻心, 有不戴帽巾以致冻伤面耳者, 有不戴防护手套而冻坏双手者。更见一篇耸人听闻之消息, 言剑桥某日冻伤手足者凡数十例,惊闻我妹所在之地酷寒,诚可令家乡人忧心矣。

小妹, 冬天无论上课如何紧急,务必穿好绒衣大衣绒靴,戴好帽子围巾手套, 为兄知你是极端谨细之人, 必不至于使家乡父老日夜悬心, 忍不住再三嘱咐你。

你寄回之《孔子师徒大战鲢鱼精图》,虽还未能尽悉其中滋味, 日日悬于床头相对, 竟能慰解为兄凄凉心境。忽忆我妹初来海宁那年,补赠为兄之生日画图, 静观一片森林绿地之间, 那似虎又似猫之小动物, 忆及你当日似天真而哲思的话:若欲做威风凛凛的森林王, 自可去捕食那肥硕的梅花鹿, 若做厌不可一世的森林王, 还可摇身一变成为一只猫,脚下的鼠和塘中的鱼,皆是足以果腹之美食。

我观新旧二画久之,游思乱想,难以成睡,翌日睡过整个白天,傍晚醒觉见窗外彩霞漫天,听胖妈念叨明日又是晴天。始悟世界万物皆有定律,人与天地共处之方式,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不可徒以至高无上之目标,方比无可奈何之黑暗处境。

由此,忽然醍醐灌顶一解郁结。之后亦按小妹之叮嘱,开始研习老庄之哲学,颇识精神自由之真谛。

近来循序移除酗酒恶习,身体业已恢复健康,对国事甚感无聊无趣,日常多在自己生意上用心,又助妈妈管理花仙子事务。

对了,我已向杜叔叔求证孔子战鲢鱼之典故,可叹我妹之良苦用心。

……笔墨纸砚与年货,已请人带至美国。小妹,外出旅游注意安全,钱财不要露白。记住多寄相片回来,常日相对可解一二相思之情。

珍卿把三哥的信看两遍,翘着脚快乐地傻笑一会。所谓孔子师徒战鲶鱼精,当然是后世附会的志怪故事,说楚国派人聘孔子去做官,楚的邻居陈、蔡二国恐楚国愈发势大,派兵围困孔子师徒要饿死他们。一日夜间,忽有皂衣人闯店袭击他们师徒,此人浑身黏腻滑不溜手,子路战之力有不逮,孔夫子从旁细细观察,发觉此人命门在腋窝下,果然从腋窝处制住皂衣人,其现形却是一条大鲢鱼。孔子师徒食用此鱼而得活命。

珍卿给三哥寄这么一幅画,想表达很多幽逸曲折的意思,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行,说接受现实的荒诞性也行,说身处乱世要会苦中作乐也行……珍卿只是希望,对一时半会扭转不了的事,三哥姑且放弃强求好的结果,要跟荒诞的现实暂作妥协,志向还可慢慢地实现之。

显然,三哥领会了幽逸曲折的画意,他的状态不那么让人揪心了。

珍卿拿所有的信回到房间,谨慎地把三哥的信束在他那一札,杜太爷和杜教授的信也收好,这才又继续读元礼和娇娇的信。

元礼在信中说,他在准备美国名校明春招生考试,若无意外他明年也会到美利坚。后面还缀着仲礼几句话,说他在自制矿石收音机的比赛中获奖,得了五块钱的奖金真高兴……娇娇的信明显是单独写的,但跟两个哥哥的信夹在一起,小姑娘忧虑自己掉了更多牙,不知道啥时候能长齐全,现在常常被人嘲笑说话漏风呢……

看着他们烦恼却健康的日常,珍卿的心情进一步欣悦起来。

最后看了陆sì姐的信。去年,珍卿把四姐介绍给驻欧总公使楚应星夫人——曾师承李师父的楚应星算她师兄。

算珍卿嫂嫂的公使夫人奚清兰,据说日常生活也单调寂寞,除了配合丈夫的公务活动,不过是画画弹琴,再留心日常的穿戴饮食。

受过社会足够捶打的四姐,经珍卿介绍认识楚太太后,收敛了骄横的小姐脾气,小心奉承她这位楚太太,这一年多她们倒成了忘年交。这对老少配的忘年交异常投契,没事就在一块研究穿戴和饮食。四姐学业之余只要有空,就去襄助总公使夫人举宴待会,有些国事宴会也带上四姐。四姐如今的交际面真是了不得。

这一年多,四姐常给公使夫人提时尚建议,让她在社会场合屡屡出风头,后来,巴黎热衷追求美丽的夫人们,渐渐向四姐寻求穿搭方面的建议,她成了她们的时尚顾问,巴黎又刮起中式元素的流行风。

她们除了弘扬中国的时尚审美,还重点推广中国的美食文化,四姐为了推广中国豆腐,还发明了豆腐的新吃法,比如神奇的豆腐沙拉、黄金酱豆腐,还有改良版的麻婆豆腐、港岛豆腐汤等。

四姐得意扬扬地说,吃豆腐菜的人越多,她的豆腐坊生意就越好,能供豆腐坊五个学生的学费花销。这些勤工俭学的年轻学生,特别自豪能够自食其力。

更可喜可贺的是,四姐交了一位极好的朋友,就是从前吕家百货的少奶奶汤韵娴女士——在培英那次车祸中流掉孩子,后来证明是妻妾争宠之祸。汤韵娴女士因故与丈夫离婚,跟四姐坐一条船去法国,学的好像是装饰艺术。

汤女士没了花心丈夫的掣肘,现在是风生水起了。听四姐说,汤女士在巴黎华人界是有名的交际达人,她为人热心又擅长筹办各种活动宴会,好多有中国人的场合都缺不了她。去年过年,驻欧总公使楚应星师兄,想在公使馆举办中式年宴招待贵族,四姐和汤女士一同襄助,异国他乡遇到算是同病相连的同胞,她们几乎是一见如故。汤女士为人温柔善良心胸宽广,与四姐这娇气缺爱的正好互补,渐渐成了交心的朋友。

四姐信中,洋溢着自豪和喜悦,珍卿读完却有一丝怅惘,汤女士已经涅槃重生了,跟她一起出车祸的洋车夫冒三,早已化成了地下的枯骨。冒三那畸形外撇的小指头,还有他那麻木无声的绝望神情,此刻又在珍卿眼前浮现着。

好奇怪,这一幕明明让她印象深刻,她竟没想过把他画下来。

看完信把厨房餐桌收拾好,按计划珍卿应该去写论文。教《戏剧舞台艺术》的费曼博士,希望珍卿写中国戏剧舞台艺术的论文,她在课堂上就拟好了大纲,今天晚上打算写个草稿出来的。可是想起枉死的车夫冒三,她脑海中出现好多人的面孔,他们有的早已长眠地下,有的还在地上苟延残喘。

对于中国内外的烽火硝烟,她决意不再发什么预言,没有发生的事,你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喊破喉咙没人听又有何用?但她总想切实地做点什么,比如她现在狂学东洋话,将来想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性。除了这个,她想为正被压迫和毁灭中的同胞,尽一些金钱上的援助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