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第2/3页)

宝荪离开之后,珍卿问阿葵准备在哪生孩子,阿葵说约好了最近的巩桥医院,产期一到准有产床给她。珍卿就留心记下这巩桥医院,预备打听一下条件如何。

宝荪走了没有一会,珍卿琢磨待会去玉河街道,去看看昔日故交苏见贤大姐。不意她才刚想到曹操,曹操就自己送上门来。原来,苏大姐夜校里有孩子住这边,听说宝荪家来了开两辆汽车的贵客,便不揣冒昧地过来撞运气,没想到被她们撞个正着了。原来,宝荪夫妇跟苏大姐、白眉学姐都认识。

珍卿拍拍脑门笑自己傻,苏大姐、白眉学姐和宝荪夫妇都是华界的中学教师,校际运动会、教学质检大会和校际联考那么多,他们碰头认识的机会自然也极多。再加上两方住处隔得不远,又无意间晓得珍卿是共同朋友,自然来往得比其他同事更亲近些。

珍卿还笑阿葵怎么没提起,阿葵不好意思地说忘了。其实阿葵有她自己的心思,她想跟珍卿多相处一下,故才没有特意提起别人来。在她的心目中,有时把宝荪还排在珍卿后面。

珍卿见到风采如故的苏大姐,想起没有音讯的荀学姐,当下百感交集,难以跟眼前人说。几人互致别后思忆之情,又相互讲起各自的近况。苏大姐的扫盲夜校还在办着,珍卿常年托家人关照经费,自然晓得。但近年国土沦丧,民人流离,街上的乞丐贫儿越发无算,苏大姐和白眉白天教书,晚上管理启明扫盲夜校,稍有一点空闲时,还去慈济会开的孤儿工艺院讲课。

白眉学姐也是珍卿的老相识,从给基青会女工学校招生就认识,她的职业轨迹跟苏大姐同出一辙,却不料五六年间她已结婚生子又将离异。白眉学姐婚后拼事业又顾家庭,整个人都熬得不成样子了,依然难顺翁姑丈夫之意,逼急无奈才选择离婚这条路。她为孩子宁愿净身出户,可男孩子太不容易争取,离婚官司正托同学打着。显然不理想的婚姻很摧残人,提起让人焦头烂额的离纸官司,苏大姐低声劝慰白眉学姐半天,也解不开她紧锁的愁眉。

阿葵和珍卿无意讨论白眉婚姻的不幸,也不愿意对伤心人卖弄自己的幸运,两个人干脆沉默以对了。

苏大姐见气氛愁惨,拉着珍卿转移话题:“今天我还跟白眉在说,冥冥中跟你杜大小姐有缘。宝荪和阿葵就不必说了,教学质检大会上竞争就认识的,谢公馆给他们送结婚贺仪,我正好也在,才知道原来是故人的故人。慈济会的方清平先生,是我们群英女中的校董,跟令堂谢女士一同做慈善,我们正是信任二位大德善士,才到孤儿工艺院一尽对社会之义务。珍卿,说起来,我们在工艺院教编结、造花的教材,还是当初你们为黟山的女工收集编攥的,人生缘分真是玄妙,有缘的想躲都躲不开。”珍卿也附和着感叹一番,问她们在孤儿工艺院上课的情况。

阿葵、白眉和苏大姐都是教师,自然而然谈起现在的女子教育。宝荪夫妇任职的闻道女中,除了只学国语、卫生、家事、计账、体育等的常科学生,还培养师范、政法、美术、纺织等专科生。苏大姐和白眉的群英女中原是师范学校,跟另外两所专科学校合并后还是以师范闻名。

相比在座四位女性上中学时,现在女子教育的规模和质量有长足进步,知识女性由学校进入职场,与男同事同台竞技、挣钱养家,已经是大城市的职场常态。阿葵和苏大姐都欣然表示,看到她们传道授业的优秀学生,毕业后进入职场自食其力,继而在婚姻大事、家庭事务上,争取到一定范围的自主,比自己取得了成就还自豪。

可是为自己的学生自豪是一回事,而实际上,知识女性的处境依然不容乐观。女性看似获得与男性相同的地位和权利,但很多该平等的权利并未完全落实,仔细一算,知识女性收获的权利不充分的同时,承担的义务倒是一点没有减少。有些旧式女性还能借口柔弱不能自理,推卸对家庭和亲人的责任——譬如这院子北厢的小脚寡妇田太太,但知识女性要求丈夫帮忙分担家事和育儿,很有些男性不客气地讥讽,既然女人在职场上精明能干还胜男性,怎么在家反倒柔弱无助要人帮?白眉学姐的丈夫就是这样的厉害人物。总之,现在所谓的男女平等社会,大男子主义者还比珍卿的时代多。

再如,阿葵与宝荪在校承担的工作差不多,阿葵的薪水却比宝荪少了五分之一,宝荪这种兢兢业业的男教师还好,多少恪尽职守的女教师,却比那些无所用心的男教师拿得少,想想真是活活地怄煞人。女教师们想方设法争取加薪,通常也是徒劳无功的。

白眉学姐讲了自己跟同事的经历。那些夫家几代同堂的女教师,白天在职场任劳任怨地工作,下班回家还要侍侯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服务丈夫是天经地义,照顾老人是天经地义,抚育儿女、料理家事是天经地义,终于忙完琐碎繁重的家事,常常还要坐到清冷的孤灯下,强捱着疲惫批改学生的作业。

苏大姐向来是宽怀的聆听者,她自己谈得不多,只是对阿葵和白眉的话偶尔附和,还不住剥她带的腰果和栗子,给其他三个人吃。白眉学姐讲着讲着又伤感,竟对珍卿发表悲观论调:“我在一些时节,对比今昔女子之境遇,以为求学自立之新女性,未必比寄生乞食的旧女性幸福。”苏大姐跟阿葵闻言都为之侧目,但没好批驳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失魂落魄之人。

珍卿看外头转阴的天气,思忖宝荪竟然还没回来,怕是被什么事情阻住了,思考一下跟三位知交讲起她的心得:

“我小时候背诵《声律启蒙》,先生讲到‘去妇因探邻舍枣,出妻为种后园葵’,前句说西汉王吉品德高尚,邻居的枣树越过院墙伸到王家,王吉之妻便摘这枣子给他吃,王吉认为妻子此行是谓偷盗,便将妻子赶出家门。后句讲春秋时鲁国相公仪休,喜食妻子在后园种的冬葵,见妻子不但亲自在种葵,还不辞辛劳地织布自给,认为妻子在与以种菜织布为生者争利,便拔掉后园的冬葵,烧掉家中的织机,最后休弃其妻。

“小时候我的先生给我讲,王吉与公仪休皆严于律己,在官场也广有令名,使人敬重,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二人再是品行高洁,依然视妻子为牲畜物件,些许小事就要去妇出妻,总之恶名妻背,名利自受。所以啊,古时贤达即便仁爱,仁爱未必及于女性,或许高尚,高尚也未必惠及女性,至亲的女性也未必能惠及。

“由此观之,新女性解除对男性的人生依附,本质还是强于旧女性的,新女性双重的疲弊操劳先撇开不谈,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家庭方面,却比旧女性拥有更多权利。白眉学姐,你有现代女性的权利和魄力,所以结婚、离婚都自行其是,可以缔结一桩自觉适宜的婚姻,也能结束权责不对等的恶缘。可是王吉与公仪休之妻,连这样的基本权利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