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演讲很长,不喜勿购)(第2/3页)

“当原始社会的森林、高山、湖泊、草原,尚未被原始初民的足迹覆盖,飞鸟、游鱼、猛兽的世界有文艺吗?我们对文艺的定义认为它没有,因为文艺是人类心灵与自然物的产儿,自然美不能等同于文艺美。自然界产生文艺美的前提是,人类的感官捕捉到自然物的特征,人的理智和情感对它进行加工,进而发生记录和传播。譬如,山川湖泊的美要被人欣赏,人会选择一个主观认为最优的角度,或者用双手比出一个人为画框,框出符合自身审美直觉的范围,那么文艺的美就借助人的感官、头脑和心灵产生了。

“所以,文艺天然跟人的理智和情感有关。文艺发展的历史,就是人类用理智和情感战天斗地、创造奇迹的历史。美术、音乐、神话、寓言、散文、诗歌等等,它们借助远古先民创造的文艺符号,传递着先辈们与天地人一同奋斗的传奇故事。

“有人认为,学好理工机电医科,以科技力量自能强国保种。那么,是什么力量在雕琢我们的心灵,让我们认为热爱祖国是大义,造福人民是功德?为了大义功德我们拼命学习西方,绞尽脑汁地想要学以致用,扶邦济世。是科技让我们自然而然成为仁志之士,天生拥有爱国保民的自觉吗?我认为不是!

“《史记》讲上古神话的涿鹿之战,为何要站在黄帝的视角来记述?因为‘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音同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音同出)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

“从上古神话的记述方式即可知,中国人从原始初民的时代,就希望耳闻目见的传奇故事,由那些统一国家、安定社会、肇始文化、发展生产的英雄,来作我们神话故事的英雄主人翁,而穷兵黩武、恃强凌弱的一方,虽为强者却非我们崇拜爱戴的人。这并非是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偏见,设若胜利者是强大暴戾之徒,后世终会把他涂抹污点的‘妆粉’抹掉。

“我们中国人最朴素的理智和情感,就是追求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由此,那些使我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英雄,被我们拱上神坛永远传诵纪念。我们从文史材料中的神话故事,习染到保种救国的重大启发:我们不是在努力成为济世救民的盖世英雄,就是在自觉培养、发掘、保护、推戴这样的盖世英雄。我们中国的文化、历史和艺术,一直在塑造着我们国人的精神,它告诉我们这群人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要成为何样的人,要创造何样的世界……

“由此观之,文艺具有化育人心、启迪民智的功能,我认为此系文艺首重的一项功能。

“譬如,乐府双璧之一的《木兰诗》,刻画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沙场报国、辞官还家的传奇,不识字的说书艺人与懵懂的孩童亦能言亦可听,其间的亲情人伦和家国大义,借助精彩故事不觉镌刻进中国人的血脉。再如,荆轲作《易水歌》而高渐离附和之,一败涂地的刺客借史家之巨笔,由现实悲的形象转化为文艺美的形象,感染历代志士为家国大义奋不顾身……

“我们欲从危世穷局中自我解救,欲将无数蒙童培养成国家栋梁,让穷苦百姓遵纪守法、心怀家国,用于教化他们的古今知识道德何止千百万端?孩童和百姓却不是乖觉静止的器皿,能顺从地让庞大枯燥的知识和伦理自觉入体。我们却可借助一个个拟人化的寓言、精彩纷呈的历史故事、朗朗上口的诗歌谚语顺口溜、奇幻多姿的连环漫画,还有演变无穷的民间艺术,让他们潜移默化地习得立身处世的知识道德,内化“保家卫国匹夫有责”的存续之道。

“如此庞大的国民教育工程,有人却指望无知孩童与劳碌百姓,天生拥有理性精神自然而然配合,何期这等人如此缺乏务实精神?国民教育非借文艺无声润化之力,终难成也。此为文艺绝不可废之第一论据。

“……

“《庄子·齐物论》讲的庄周梦蝶故事,本是虚无缥缈、游思逸想之谈,却为何被后世之人津津乐道?只因世人被俗世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束缚成一个个濒临崩溃的死蛹。漆园吏庄周从一个玄妙的角度,将我们身处的现实乱世化成一只蝴蝶的梦境,帮助我们暂时超脱形体的桎梏,让灵魂在精神自由之境暂得慰藉。世间每一个‘庄周’的每一次‘梦蝶’,都是精神创伤的积极自我修复,修复后再次焕发蓬勃生力,才可继续履行作为人的责任,奔赴入世者的理想世界。

“这便是我要说的文艺的第二个重要功能:它能够提供足够的审美元素,借以安抚人们的心灵,或亦可言安抚人的精神和灵魂。当然,理工科生有属于自己的心灵桃源,但这桃源却非无相关知识者所能达到。而文艺所能提供的精神自由之境,甚至不须百姓识文字、识乐谱、懂美术便能达到,譬如我们的话剧、戏曲、舞蹈、民谣、杂技、连环画等……

“文艺如何安抚人的精神和灵魂呢?首先,文艺给我们提供丰富的审美元素,为我们的心灵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就像各种食物营卫我们的身体一样。同时,文艺还像医药给人治病一样,来消释减轻我们灵魂上的痛苦,后者是借助我们的审美习惯达到的。

“不知诸位观看古今中西的悲剧,有时会否产生一种悲剧的喜感?——也可称之为‘悲剧的快感’,happy feeling from tragedy。当戏剧人物的悲恐不幸达到极致,我们坐在舞台之外的观众,却忽然生出释然轻快之感。可是,设若这种悲剧真实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却感到痛苦如斯深重,深重到绝望轻生的边缘。

“同一悲剧发生在剧中或剧外,为何有如此悬殊的心理反应?是人类天生善于幸灾乐祸,还是戏剧的力量不足撼动人心?我们不妨再讨论何谓好的悲剧。我认为,好的悲剧会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这距离不会远到情节无法打动观众,也不会近到与观众现实的悲恐丝丝重合,而是让观众既能从中获得理性和情感的共鸣,也不至于将观众重新抛回现实的悲恐情境。

“文艺安慰人类心灵的第二种途径,正在于此,它把现实的悲剧痛苦进行艺术化的处理,借助图案、音乐、舞蹈、语言、情节等元素,来释放弱化悲剧痛苦对心灵的破坏。譬如中国神话中扶危济困的凡人英雄,爱戴他们的百姓不欲见英雄之死,便借助文艺加工将神性加诸其身,让他们在神话的天宫中不朽不死,英雄的永生是对生人的安慰。我写文章还常常提到歌德的失恋,他为抵御失恋痛苦作《少年维特之烦恼》,用文学人物之死宣泄了现实的缺陷。再如遭受宫刑之辱的太史公司马迁,若非徜徉在浩如烟海的文史资料中,焉能在巨大的身心折磨中坚持完成父亲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