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忧恻终生是君子(第2/5页)

珍卿一行人闷头睡了六七个小时,女主人薛桂枝一早带着女儿和家佣,整治了具有禹州特色兼顾海宁风味的丰盛早餐。

他们吃饭时说起昨夜的火车站刺杀案,说在火车站刺杀投降官员的激进爱国者,一个被当场打死了,另一个今天也被逮住了。

说起东洋人的被刺杀,不免问杜明堂永陵的备战情况如何,韩领袖的特使来了有好几拨吧。明堂侄子就无奈地感慨,老百姓苦作一年还混不到个温饱,一遇荒年更要到处卖儿卖女嘞,还谈啥储备粮食储备汽油?每家的人口都是挣钱的劳力,哪有啥闲心挖啥子防空洞?地方不给钱也组织不起啥民兵训练啊。

现下誓死抗战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禹州这地界从上到下,当官的跟老百姓还是该干啥干啥,就是年青学生和知识分子热心,街上发传单、游行的都是他们,街市上挂的抗战幌子跟横幅,多数是机关应付上头来人检查的。珍卿二人见怪不怪也没啥评价了。

明堂大女儿杜容华就莫名说,当局不是说寻求S国和美国两大强援了嘛,谅东洋岛国这区区的后起之秀,不至于能打赢得这两个强盛国家吧。

珍卿和三哥还未及详细解说,明堂侄子很恼怒地喝止了大女儿,骂她别用微末见识在长辈这班门弄斧。珍卿还是特意跟他们解说一下:“欧美政客比中国人更务实,没有令人垂涎三尺的好处,没有到他们自己也不安全,他们很难说会尽全力救援中国人。S国所谓的向我国援助数百架飞机,其实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的险境,向我国提供贷款用于购买他们的飞机,这个贷款将来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的。”听到这一席话的明堂侄子,失望地叹一声:“泱泱中华,竟至被倭寇逼迫至此!”

临出发前,三哥的外庄经理早将三辆汽车开来。加上保镖十个人也够坐的,装上随身行李正好足够。不料明堂侄子说去教育局请了假,说要陪同珍姑姑跟姑父回睢县去,解释说珍卿多年在外难免地理人物生疏,一帮外乡人乍入禹州遇到麻烦也须有人打点。

他还又要把省城做事的长子玉琏也叫回,珍卿和三哥再三说不必,争扯得都要着急动怒了,明堂侄子才无奈放下叫回长子的打算,只说他的次子玉瑚就在睢县教育局,已经打电报叫玉瑚帮忙全程打点。珍卿夫妇嘱咐他别处声张他的行踪。

白天看永陵市的街道也是萧条,蔫头耷脑的巡警、倚街乞讨的叫花子,光鲜睥睨的阔人,穿戴潦草的穷苦人,还有还算有朝气的青年学生,跟鲁州所见景象也没有太大差别。

汽车出城后在平川上顺风疾驶,但珍卿对永陵市内风物并不熟悉,路上没有感到太多故乡的亲切感。

他们一行人临近睢县不忙进城,专诚拐到磨坊店探望珍卿的李师父李师娘。到地方发现李师父家里尚算平静。时隔七年后的师徒重逢,无须任何矫情的煽情戏码。李师父积年的顽疾不可能治好了,可也不像是立时要下世的光景。

珍卿看着形容枯槁的李师父,想到也是油尽灯枯之象的慕先生,还有幼时为她发蒙的匡成英先生,十三年前飘然一去就再无音讯了。她也生出天地茫茫、我身何归的凄惶。

李先生最初教导珍卿的那个冬天,身体羸弱的师徒俩冒风雪上山寻找腊梅。而今珍卿终于回到了故乡,李师父又欲效仿上山寻腊梅的故事,一个在燥热与清凉交替的清晨,带着娱乐晚年的小弟子跟她的丈夫,步履维艰地爬到山梁上的野梅林中。

李先生爬到山梁上就喘得厉害,早没有了当初对雪咏梅的气力,何况夏天的梅树全是一片萎枝,想寻也寻不到。他们三人只在啁啾的鸟鸣中,瞰望着灌木丛中的坠露鲜花,还有不远处的障目青荫,及更远山脚下的雾里村庄。

李师父问珍卿看着乡中的夏日景象,心里有什么诗意没有。珍卿暗暗压下凄凉的心绪,念起少年《声律启蒙》中的一联:珠缀花梢,千点蔷薇香露;练横树杪,几丝杨柳残烟。寻常字句莫名是愁恻之情。

李先生抚须轻叹一瞬,说了一声:“早饭该好了。”珍卿和三哥欲左右两边扶他,李先生摆摆手冲长工道:“栓子,你背上我下山吧。”

珍卿夫妇在李师父家盘桓了三日。珍卿离开磨坊的那天下午,才说出娟娟姐和她的共同心声:“先生,你为啥不情愿去大城市,娟娟姐在我也在呐,我们一家骨肉至亲团聚多好。”

李先生直愣愣地盯着空气,咳着痰说不出来话,等丫鬟帮他吐了痰,他虚浮地喘着气说道:“新旧沉浮,东西漂流,一生颠仆,无所造就。埋骨若非桑梓地,死了也是雾惨云愁!”

珍卿的眼泪扑嘟嘟落下来,伏在李先生膝上呜呜哭起来,三哥在旁边任珍卿哭泣着,一会还是李师娘上来劝解她:“小时候才来我们家,说你是个没眼泪的丫头,长到如今眼泪水儿反倒多了。”

之后李师娘私下劝解珍卿:“我自从进了李家门里,你师父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他说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走来走去一身志向不得舒展。珍珍,我拿你跟娟儿一样看待,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跟你娟儿姐讲不通的理你必能听进。你师父不愿埋骨他乡,离他父母兄长太远。这是他的本心,他的身板也败到头了,再折腾就要倒架子啦。珍珍,你不必再强劝你师父,倒要多劝劝你娟儿姐。”

李师父少时立志澄清玉宇、庚续文脉,珍卿少年时跟李师父执经叩问,耳濡目染受了他不少影响,若说谁现在最能理解李师父的心境,莫过于她这个帮他著了作品集的弟子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情上还觉得难以接受。可她终究没有再跟他们说不必说的话。

见李师父状态还算平稳,珍卿也得继续拜访其他亲友。路过睢县城里的时候,珍卿斟酌着娟娟姐打电报,劝她不要强行违拗老人家的意思。

打完电报,珍卿带三哥去启明学校投帖子,门卫拿着帖子叫他们站外头等一等。等了没有一会,就从学校里头跑出一连串的旧日师长——当年的梁士茵老校长,接触最多的卢纯庵教务长,以及走路一颠一跛的张庶务长——他当年跑到乡下筹措学校经费,遇雨阻道不慎摔断的腿。

珍卿连忙跟先生们介绍她的丈夫,先生们对三哥比对她还热情。珍卿跟梁、卢二位先生握手,克制着激动表达对启明和先生们的思念,又跟高低脚站着冲她笑的张庶务长握手道:“张先生,多年不见,先生更见英发了,启明的庶务都还顺利吗?”张庶务长很达观地笑道:“哎,这年头不论顺不顺利,都是风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是托你易先生的福,总是有门路可以寻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