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第3/4页)

仰头,细碎黑发凌乱贴在脸侧,须臾又被风吹拂开。

池绪皱着眉,眼眶微红,瞳孔湿雾雾的,快哭了般。

他眼中盈着将落未落的泪珠,说话时鼻音也难免重重的,可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裴谨修是什么声音大点就会突然碎掉的脆弱瓷器,眼都不敢眨一下,珍而慎之,无比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裴谨修其实一点都不想记起来。

那段不光彩的,被他视做奇耻大辱的,最憎恨厌恶的过去。

那个存在于灰暗过去里,天真幼稚,蠢笨无知,尊严扫地后还上赶着丢人现眼,自作多情的他。

那个弱小无力而又软弱无能,恨意无边还要强行忍住所有负面情绪,在仇人面前逢场作戏,虚伪至极的他。

总是难以体面,总是尊严扫地,笑话一般的人生。

但如今时光境迁,真回忆起来时,过去的一切倒也没他曾以为的那么糟糕透顶,不堪入目。

八岁之前,他还是裴家的小少爷。天之骄子,意气奋发,高高在上,他一出生便在罗马最中心,毫不费力地拥有了旁人奋斗一辈子也难以窥见分毫的财富终点,自然而然的,他也拥有了那份备受世人钦羡的俗世荣光。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反正人们会主动围到他身边,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优点。他只要出现就会引得所有人翘首瞩目,争相称赞。他无论走哪儿都能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风光无限。

这样的家世背景,他的性格里难免带一些娇纵傲慢的少爷气。

除了父母外,幼时的裴谨修总是谁都瞧不起,更谁也不喜欢,他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喜好标准评判着周围的所有人,觉得这个又丑又无趣,那个又笨又无聊的,全都没意思。

他总是轻蔑讥诮地看着人们围在他身旁逢迎讨好,完全不屑于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都一清二楚地摆在脸上,还十分恶劣的,全然不顾及他人自尊,经常故意拆台,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呛得那些人脸红脖子粗,惶然无措又故作讨好地在原地傻笑。

聪慧太过,难免自视甚高,眼高于顶,难免锋芒毕露。

裴泠是过来人,怕他过刚易折,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总是有意无意地教他一些道理。

但在裴谨修当时的年纪里,他站的位置高到了世界仿佛能按他心意转动般恣意率性,他随心所欲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屑于一丝虚伪,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裴泠的那些大道理他是怎么都听不进去的。

看他年纪还小,裴泠也就没太着急,反正她小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大小姐脾气,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傲慢骄矜,谁都瞧不起也看不上。

她想着时间还多,慢慢教就好了,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成熟懂事明事理,更何况裴谨修生得这样优秀,比她幼时更家境好智商高备受宠溺,娇养出来这样的脾性也在所难免,

彼时的裴泠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时溺爱与纵容,让她唯一且最疼爱的孩子,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付出了无比巨大且惨重的代价。

八岁那年,裴泠突然去世,死于急性会咽炎,既是意外也是谋杀。

大人们忙着争夺家产,观望局势,闻声站队,裴谨修却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那时的裴谨修到底只是八岁小孩,钱对他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自然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与利益盘算。

总之,裴泠去世的那半年里裴谨修过得极其混乱,记忆里他好像总是慢那些大人们一拍。

母亲去世三天后他才知道母亲是因病去世了,死了,尸体已经被烧成了一把骨灰,再也回不来了。

周铭仕带别的女人回家,甚至当众扇了他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当着一众人的面把他全部的尊严与骄傲狠狠地踩在了脚底,都没能让他彻底认清现实。

直到被周铭仕派来的心腹骗上车,辗转流落澄县,裴谨修这才如梦初醒般,不得不接受了一个荒谬绝伦又残酷无比的现实。

周铭仕不仅从未爱过他,甚至还厌恶他恨他到了要他命的地步。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周铭仕虽然表面上会装模作样地爱一下他,但裴泠不在时,他经常会语出威胁,说一些“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你这么娇纵任性以后到社会上可怎么办啊”“世界上聪明的人数不胜数你还远远不够”之类的话,有意无意地打压他。

迟来的恍然大悟。

再耻于承认,再恨于承认,裴谨修也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很尊敬过周铭仕,他小时候甚至一度想成为过父亲那样的知名企业家。

可他与周铭仕的这段骨肉亲情,从头到尾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更只有他在意过。

那样骄傲的年纪,他谁都瞧不起,谁都看不上。因果报应,他给出的真心,也被周铭仕肆意践踏。

一文不值,不屑一顾。

俗世荣光,来得轻易,去得也轻易,从那三个心腹手里挣扎着逃出来后,他就这样消失于众,不再被任何人记得。

澄县地处北边荒漠,是个极其偏僻荒凉的小县城,没有温暖明亮的别墅,没有舒适轻薄的高定衣服,更没有人会再哄着他花尽心思地按他心意给他做饭吃。

住的地方变成了阴冷潮湿的福利院上下铺。穿的衣服变成了肥大丑陋还有不明异味的二手衣服。吃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好不容易有了饭吃也实在是太难吃了。

他吃惯了精巧细腻的食物,根本吃不下去粗糙调味的大锅乱炖,饿到极致才会勉强吃下去一点,吃着吃着又会被恶心得吐出来,吃到最后肠胃都痛得痉挛。

他在家时连稍微差一点的生活条件都无法容忍,更何况天壤之别的乡下贫困农村?

最初的每一夜都是哭着入睡,又怨又恨,又痛又怕,日复一日的,彻夜难眠,困到极致后才能睡着一会儿,然后再满脸泪痕地哭着醒来。

沧海桑田一场梦,离家出走时他只带了一条长命锁,是他满月宴上母亲送他的长命锁。

有时候饿糊涂了,裴谨修意识模糊间,甚至不禁开始怀疑:八岁之前的经历会不会是一场幻梦?他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爷吗?他真的有过那样富裕堂皇的童年吗?

唯有握着长命锁时,他心里才能有一瞬清明。

可随即反噬上来的便是更痛苦更难熬的不甘与绝望。

他如果一出生就在澄县,也许也能像周围的小孩一样,饭菜里带点荤腥就开心得不得了,有闲钱吃根雪糕或辣条就能乐上一整天,在地上爬来滚去搞得一团脏也能傻乎乎地憨笑。

可他不是。

过于美妙的童年仿佛是一种对幸福的透支,他于无知无觉中欠下了天文数字的债务,猝不及防地一朝破产,跌入苦痛交织的地狱,除了地狱本身的痛苦,还有惨烈的今夕对比,桩桩件件,都剥夺了他从那些细微小事里获得快乐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