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第4/5页)

黑衣人一起后退了一步,他们干的就是杀人买卖,活人都敢杀,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吓唬得住他们的?没有了,他们一直无所畏惧,直到此时此刻,他们遇见了个杀不死的活人。重新举枪形成包抄之势,他们一起瞄准了沈之恒,同时就见那粘稠热流正顺着沈之恒的额头往下淌,淌过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开了一股子甜腻的血腥气,然后,黑衣人眼看着他将手指送进了嘴里。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说着,那人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凑近了些:“小姑娘,眼睛不方便?”

可他踉跄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这回还说了话:“谁派你们来的?”

她没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恶意,于是一点头。

他短发凌乱,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来依然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人。向着黑衣人迈了一步,他张开口像是要说话,然而黑衣人训练有素,对着他的脑袋就扣了扳机。子弹轰得他向后一仰,额头上立时开了个血洞,红的白的一起迸溅出来。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请上来吧,我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两人举枪向下,要对沈之恒补枪。哪知未等他们扣动扳机,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撑地,站起来了。

米兰身不由己,顺着他的力道抬腿上了汽车。攥着她那腕子的手松了开,从她面前伸过去关了车门。平时没什么人善待她,所以她待旁人也冷漠,如今忽然遇到了个好人,她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也应该多说几句话,说什么呢?她忽然想了起来:“谢谢您。前面拐弯再开过一条街,有一座米公馆,就是我家了。”

另一人打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了膛:“没错。”

那声音提高了调门:“你是米将军家里的人?”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汽车撞上了半空。汽车立即刹车,待他落地了,汽车直冲向前,前后轮胎又依次碾过了他的腰背。然后汽车停下来,后排两侧车门一开,两名黑衣人分头跳下,手里全提着手枪,枪管奇长,是加装了消音器。两人走到了沈之恒跟前,一人低声道:“是姓沈的吧?”

米兰有些迟疑:“他……他是我爸爸。”

向前走出了半条街,他在街口拐了弯,如此又走出了半里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回头望过去,他就见车灯闪烁,正是一辆汽车加大油门,一路轰鸣着冲向了他。

那声音忽的又凑到了她跟前:“你是米大小姐?”

汽车出了毛病,无论如何发动不起来,于是沈之恒决定走回家去。风越发的猛了,似乎都卷了细雪。沈之恒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礼服,倒是也知道冷,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低了头,拱肩缩背的顶着风硬走。

她下意识的向旁躲了躲:“是。”

凌晨一点整,沈之恒在街边下了汽车。

那声音立刻又退了回去:“不好意思,我是太惊讶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米大小姐。敝姓厉,厉英良,和令尊也算是……朋友吧。”

办公室一角的自鸣钟当当当响了起来,厉英良抬眼去看,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

米兰暗暗叫苦,越是想保密,越是遇上了熟人,平时她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也没见得有这么多人认得她是米大小姐,她生平第一次半夜跑了出来,结果发现自己竟是名满天下。向着厉英良的方向一点头,她喃喃道:“厉叔叔好。”

厉英良心思敏感,自己翻尸倒骨的想沈之恒,想着想着就气得眼睛都红了,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挑上去,配着两道长眉,加之皮肤白皙,看着甚美,像个过了气的戏子。

厉英良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蓬着头发拖着鼻涕,鼻尖冻得通红,尤其是身上只有那么单薄的两层衣裳,膝盖干脆全露着肉。她这个模样太惨了,惨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原来有个小妹妹,家里穷,小妹妹肚子疼没钱治,疼得在土炕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了死,临死时就是这么蓬头垢面涕泪横流,胳膊腕子也像米大小姐这样细细瘦瘦。小妹妹是个大眼睛尖下颏的长相,如果长到了十几岁,模样大概也是米大小姐这一款。

今晚沈之恒必须死,沈之恒不死,他没法向横山瑛交差。况且就算上头没有横山瑛下令,仅从个人的情感出发,他也很愿意宰了沈之恒,因为沈之恒给脸不要脸,他几次三番的向沈之恒示好,可沈之恒总是不肯搭理他。他妈的,他堂堂的华北建设委员会会长,走出去也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的,怎么就入不了沈之恒的眼?我给日本人做事怎么了?你不也是仗着英美法的势力,才敢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吗?

他到底也不知道小妹妹是因为什么病而死的,千古谜案,无从追索。于是对着米兰,他开了口:“大小姐,怎么半夜一个人在街上走?”

汽车驶过米公馆,抛下了受苦受难的米大小姐。与此同时,在不很遥远的城市另一侧,厉英良走进他的会长办公室里,在写字台后坐了下来。胳膊肘架上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他微微仰头望着电灯,等候部下带回捷报。

“我……妈妈打我,我急了,就跑出来了。”

单手攥着一根盲杖,米大小姐知道凭着母亲这种撞法,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可是总这么担惊受怕的活着,她也厌倦了。

他柔声问:“令堂为什么打你?是你做错了什么吗?”

二十四小时之后,米大小姐将与沈之恒相遇,但此刻她对那场相遇毫无预感,单是咬牙忍痛,由着她妈妈抓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的头发疏疏落落,有的地方已经露了头皮,全是被米太太薅的,因为她是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非常适合被米太太薅着头发扯过来甩过去,米太太薅得顺了手,几乎要上瘾了。

“我没有犯错,是妈妈自己生气,因为爸爸给小弟弟办满月酒。”

米大小姐也是个瞎子。

厉英良点了点头,想起了今晚宴会上米将军那张花瓜似的面孔。这小姑娘的话,和米将军的花瓜正能对得上,可见是真话。

汽车驶过英租界的街巷,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夜深了,又是深秋时节,大风一吹,那寒冷的程度,和冬夜也差不多。汽车经过一户洋房公馆,公馆里灯火通明,是米将军的家,更准确的讲,是正房米太太的家,因为米将军乃是一位千古风流人物,虽然自从北伐之后就下了野,一直是个半赋闲的状态,但是不改风流本色,在外广筑金屋,四处繁衍,成年的不肯回家。而在沈之恒的汽车经过之时,米公馆内刀光剑影,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发疯,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气。米大小姐十五岁了,平日里摄取的一点点营养都用来长个子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发育,所以看着还像个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