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蜜柚(四)

四目相对,她的手慢慢从头上放了下来。

世界寂静了两三秒。

“我也要给爹爹写信。”她微一抿唇,从笔架上取了笔,就着他刚才研好的墨和铺好的纸,开始歪歪扭扭地写起来。

“……怎么了?”他紧张地抓住她手腕,她眼里似有微光一闪,整个人定住一般。

慕声低头一瞧,她写得飞快,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

“爹爹……”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头,“爹爹……”

“爹爹: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他深深望着她,欲言又止:“写给你爹爹的信。”

“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她顿了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草贴是什么?”

“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

“放?”他无谓地一笑:“妙妙,这是我送草帖的随礼。”

他心中猛然一阵惊痛,攥住她手腕,:“别写了……”

“从哪儿来,放哪儿去……”

“你别拦我给爹爹写信呀……”她犹自挣扎,最后一笔划出去,斜亘红色格子,仿佛切割了整张信纸。

慕声的指尖落在她颊上,一点点摩挲着,“放回哪儿去?”

他终于夺下她手上的笔,两人衣服上都是点点墨迹。她低头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几秒,嫌弃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它是不是很不喜欢被抓来呀?”她紧张地抬起头,“我们把它放回去吧……”

“……”慕声低头看着她的手。

慕声专注地望着她的脸,只道:“缓缓就好了。”

她擦干净手,又不安分起来,忽然搂着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烦躁,嘴唇屡次碰到他的脸,慕声将人拉开,手指抵在她唇上,违心道:“妙妙,再等等……”

女孩笑了,双眼弯弯,像只小动物。面前还放着两个小碟子,一个碟子里盛了一点清水,另一个盛了累起来的草叶,她捻了一根草在大鸟嘴边试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饭。”

他的拇指在她红润的唇上反复摩挲,似乎这样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嘎——”它不胜烦扰,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声音都嘶哑了。

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七日之后?

凌妙妙蹲在地上,拿指头小心地戳戳大鸟黄色的喙。

他还会有机会吗。

他又往里好奇地看了一眼,触到少年沉郁的警告眼神,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飞快地收了眼神:“好……”

凌妙妙闹得累了,这才将头埋在他怀里,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慕声匆匆走回来,又给他一锭金子,低声道:“这只留下,再去寻一只。”

这话的语气和情绪,都像极了原来的她,让他整个人僵住了,随即兴奋和战栗同时升起,甚至不敢低头看她的脸,他的睫羽颤了颤,“道歉?”

“……”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总觉得这位姑娘看起来怪怪的,不似前几日机灵活泼,还未及他反应过来,眼前少年已经直接将她强行打横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帐子遮住,她还在犹自指着大雁挣扎,“我要……”

“说你错了,不该对我用这种手段。”

她脸上惶惑无辜,歪头重复道:“我要这个野鹅。”

“……”他刹那间低下头去,“妙妙?”

“呦,凌姑娘。”小二笑得打跌,“这……这是大雁。”

怀里的人依然双眸涣散,玩着自己的手指。

他猛然回过头去,凌妙妙提着碧色裙子赤脚跑到他身边,指着那只煽动翅膀的鸟脆生生道:“我要这个野鹅!”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心中说不上是松了口气,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子期!”背后横出一声唤。

他将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张纸,圈过她写起来。

“好……”

她的脑袋偏了偏,从他的角度,越过她的发顶,看得见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动的睫毛,“你怎么代我给爹爹写信?”

他的声音很低:“够了。路上把它照顾好。”

他翘起嘴角,边写边道:“理应我写。”

“雁和信,什么时候给您送到?邮差回过了,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三日,中间要坐航船。”

慕二公子,求娶太仓郡守凌禄山独女凌虞。

少年拎起翅膀看它半晌,颔首,递给他一锭金子,小二道了谢,揣进了自己怀里。

青年才俊,家世相当,用词用语无不谦逊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样具有强大的迷惑性,使人错以为这将是一个光明磊落、值得托付的好少年。

“笃笃笃——”他搁下笔开门,小二满头大汗地拎着一只黄嘴黑翅的大鸟上楼来,鸟还在扑棱扑棱煽动翅膀,见他开门,面露喜色:“公子,您要的雁。您瞧,精神头大得很呢。”

透过薄薄一张纸,几乎都能看见岳丈满意的微笑。

帐子里凌妙妙睡了,他便坐在桌前,取下笔架上的笔,草贴、婚书、聘单一应写过去,写得快而决绝。

他写至落款前,空了两行,将笔给她,指尖点了点纸:“在这儿写。”

她咬紧齿关摇头,他不再强求,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额际的头发,几不可见地笑道:“要你说一句喜欢,果真比登天还难。”

“……”她盯着空出的那两行,不动。

“……”温柔骤然在他眸中荡开,“不会再难受了。”

他的唇贴近她耳侧,带着耐心的哄诱味道:“写你刚才写的那两句话。”

“……”她眨着眼睛,戳戳他胸口,“你会难受。”

对于一个独宠女儿的父亲来说,什么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亲女儿的首肯,才是板上钉钉的大红章。

少年却强行将她的脸扳回来,肯定道:“练习一遍。”

凌妙妙捏紧了笔,却不落:“你跟我道歉。”

她顿了顿,扭过头:“不。”

少年轻笑一声,低头吻她的头发:“我错了。”

“要不要练习一遍?”

凌妙妙顿了顿,刷刷写了一行字,撂了笔,开始自顾自玩手指。

“嗯。”她点头。

慕声低头一看,纸上只写了五个字:“我讨厌子期”。

慕声的脸色微有苍白,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一会儿要说的话,记得了吗?”

“……”他不做他语,另抽一张纸,更加工整地誊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两行,将笔塞在她手上,“好好写。”

“喔。”她乖乖地抽回手去,交叠在腹部,睫毛轻颤。

凌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下,吃饭才会有精神。”

他不知她为何对道歉执念如此深沉,漫不经心地哄道,“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