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五号吃过早饭,武伯英换了身干净衣裳,准备上班。昨天被徐亦觉直接从办公室拉去莲湖,汽车还在新城大院。罗子春无车可开,收拾了一下准备陪上司步行。昨晚他回来汇报,已经请过中统弟兄们度周末,分午饭、晚宴请客,连吃带拿,颇受欢迎。怕刘天章知晓,生出误会,和他最亲近的人没有邀请。

刚走出大门,武伯英阻止道:“骡子,你忙你的,今天不要去了。”

罗子春诧异问:“我忙啥呀?”

武伯英神秘一笑:“再去请客。”

“还请?”

“请,不是一些人还没请到嘛。昨天请过的人,今天上班闲聊,说起昨天,没请的人就知道了。咱不是为笼络人嘛,你把那些不请,反倒得罪了人,就划不来了。这几天你就干这个,那一千不是还没花完嘛,花完了再取一千。”

“咱讨好中统的干啥?”

“咱也是中统的嘛。”

“不是,咱是调查处。”

“干啥你先甭问,先给把甜头吃饱,我自有用处。”

罗子春听了这话,不再分辩,告辞走了,与上司各奔东西。武伯英到了办公室,专署的人全被安排了出去,除了徐亦觉不在,四科人都在忙碌,准备新一周工作。丁一说科长去开行营例会了,武伯英又回办公室,抽了一支烟后,更加确定前天夜里那个模糊的监视人,就是丁一无疑。武伯英锁门下楼,开了巴克轿车,驶出新城大院南面的前门。沈兰的下落,无疑成了他最牵挂的疑问,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像逼迫老花一样,到新新旅社门口晒车,也许真能把她吸引出来。

武伯英把车开到一马路,和那天一样的时间,停在一样的位置,坐进一样的茶棚。这种几乎疯狂的做法不能自控,对沈兰的思念积压了两年,有了新神经病。昨晚又是个不眠之夜,有了个疯子想法,只要沈兰能回身边,自己可以用一切交换。况且她已经回到了西安,那么这种交换,是近在咫尺可以实现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交换的念头,这两年不时冒出来,纠缠不休。五年前兄弟两个,就是一个交换,武伯英一直想给人说,实际我早在龙华监狱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人,却除了已经死去的自己,无处倾诉。三年前的进入调查处,又是一个交换,用平静交换了报仇,就算齐北死在自己手上,谁又报复了谁。两年前的西安事变,也是一个交换,用转机交换了亲情,实际连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又能交换来什么。他终于承认自己有疯症,这病根从龙华河边的机枪声开始,就种在了心中,而且越来越重。他又不承认自己有疯症,只不过吴卫华的毒药,破坏了坚强的神经,唯有发疯才不发疯。

武伯英在茶棚里等着,新新旅社是组织的重要交通站,就算他们不知自己和沈兰,但是巴克车子再次明晃晃停在门前,一定会被上报。老花知道自己,就会派沈兰来,而且只能派她来,唯一可接触的联络人。他守株待兔般坚信,一定会有个结果。没到午饭时间就有了结果,一辆黄包车从东边跑过来,车上坐的女人正是沈兰。沈兰身着月白色短袖旗袍,虽有车篷遮阳,脸还是被晒得粉中泛红,也有焦急的缘故。

车夫满头大汗,把黄包车停在汽车尾后。“这就是那个老特务的汽车。”

沈兰看了眼汽车,表情中带着厌烦。“他是我的前夫。”

车夫又吃惊不少,转头四处观看,没发现异样。而沈兰仅凭直觉,就找到了茶棚最深处的武伯英,转头直视。从阳光下看阴影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对上前夫的目光,眼神无奈夹杂叹息。武伯英没有回避,直看到她转头。因为阳光照射,前妻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白光,就像日全食下的日冕。

沈兰没说话,下车又看了眼茶棚,转身进了新新旅社。车夫把黄包车靠墙脚放下,坐在车辕上用草帽扇风。武伯英放下一张钞票,不顾老板找钱和感谢,走了出去。他小跑着过马路,看都不看车夫,急急跟进旅社大门。沈兰并没进到旅社天井,就在门洞尽头站立,等候着放肆的云雾。门洞开在前房正中,和房间一样有丈五长短,武伯英就隔着这个距离站住,看着前妻。

沈兰迎上来几步,先用好言低声相劝:“我们生活的世界,过去和现在,都属于敌人。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你的周围,我的周围,都是敌人。一个疏忽,一个任性,就会毁了自己,毁了组织,毁了事业。”

武伯英看似顺着此话,其实全不在辙上:“所以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全是自己人的新世界。”

沈兰鄙夷:“那你这是什么行为?”

武伯英自嘲:“无组织行为。”

沈兰生气:“你还知道你是党员?”

武伯英无赖:“我是特殊党员。”

沈兰气得颤抖:“虽然你是特殊党员,但是不能无视组织纪律。这样,最危险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组织,明白吗?”

武伯英听出关心有些满意,还有些不快:“不明白,只有出此下策,才能见到你。”

“好,你见到了,立刻离开。”

“你住在哪里,我必须知道。不然,我每天都要用这个办法。”

“你再这样,我就立刻向组织申请,不再给你当联络员,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是不是就不再用这办法了?”

武伯英终于有些害怕,沉默不语想了片刻,转身出了大门。车夫一手扇着草帽,一手按在腰间准备武器,准备随时和这个老特务火拼。武伯英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是担负行动任务的人。看来组织,起码是西安的组织,已经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恼火,或许准备执行纪律。武伯英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打火时突然想起周恩来,眼睛有些湿润,觉得太对不起他的培养。自己可以豁出去云雾的话,组织也可以豁出。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组织之上。

沈兰警惕性不高,一路都未曾朝后看过,不绕路不拐弯不抹角,一直让黄包车到了省立第四中学大门口。她下车对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回脸来看看后面跟着的黄包车,然后继续朝西跑了。他们早都知道武伯英跟在身后,沈兰背靠四中的木栅栏大门,脸色阴沉正对来向站住。武伯英早就看见了他们的举动,犹豫了一下,指点黄包车靠近四中门前,恬着脸下车付钱。沈兰没搭理他,转身进了四中偏门。武伯英一言不发跟着,低头看着她的脚后跟,走了进去。门房老汉拿着摇铃出来,要摇放学的铃声,迎面碰见沈兰,笑着招呼:“沈老师,回来了。”

沈兰只是答应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