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蒋鼎文和侄女到底是血亲,听说病了疼惜不已,午饭都没吃就去联合医院探望。他经过浴血奋战、官场争斗、政敌倾轧,性情被锤锻得非常残酷,残存的温柔在亲人身上放大了数倍,从这个缺口爆发出来,更比寻常人看重亲情。他问完病情,把随从和医生都辞了出去,拿出个文件袋,抽出两张照片,递给病床上的蒋宝珍。

蒋宝珍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两张黑白照片,却使她眼前五彩斑斓,头晕眼花,咬紧牙关尽量不失态。第一张照片模糊不清,应该是傍晚时分,隐约能认出武伯英正从亭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挽着他的胳膊,显得异常亲密。第二张十分清晰,因阳光照射而曝光过度,能轻易辨出武伯英的影像,正从一个门口走出来,后面紧跟着那个女人,门上的招牌是“新新旅社”字样。

蒋鼎文带着怜惜宽慰:“这两张照片,是四科的人恰巧拍到的。你常骂狗东西的徐亦觉,今早给我的。这女人叫沈兰,可能你不知道,就是他的前妻。”

“我知道沈兰,怪不得昨天下午,拿话欺负我。原来旧情未了,只是盼我快挂电话,好去旅社!”

“你痴情,武伯英也不薄情。但是不薄,不是对你。他和前妻,余情未了,藕断丝连。你参加进去,不一定有结果。”蒋鼎文可怜侄女的单纯,“看看这个,他们相会,还在旅社,干什么去了,虽然你是姑娘家,也能想得到。”

蒋宝珍盯着新新旅社那张照片,眼睛有些模糊,却不愿在叔父面前示弱,狠狠用目光把泪水压在眼球上,薄薄一层。

武伯英和沈兰相会,被误解更好,固执要求前妻做联络人,果然有极大道理。就算被拍了照片,蒋鼎文也拿旧爱难舍去看,根本就想不到真正企图。于是一组照片,就组成了一个故事,藕断丝连,旅店相会,旧情难忘,寻欢作乐。跟踪武伯英的,正是徐亦觉派的丁一,交给特别经费批件之后,就安排盯上了。那天蒋鼎文真的有些后怕,武伯英今天能弄出个牵扯自己的证言出来,明天还不知道能弄个什么出来。

蒋宝珍脸色很不好看,有种解脱后的落寞。毕竟对他情窦初开,心中才痒,没有过多痛苦。只觉得不顺,好不容易看上一个,还是别人的。再想想他的不好,打动人的好也淡了。她是个自私女人,何况女人从来都不管男人好不好,只管男人对自己好不好。

“叔叔,你放心,这些事情,我都明白,不会吃亏。”

吃罢午饭,李兴邦开巴克车回武家,给守尸的赵庸带了饭菜。梁世兴和彭万明开着吉普车,按师应山指拨去叫人,阴阳先生,婚丧司仪,清器租主,厨子头人,来武家办丧事。师应山有九成九把握,杀死王立的凶手,就是要抓的洪富娃。他既惭愧撂了大话,没把洪富娃及时捞住,害了王立一命,又可怜武伯英一个文人没有当过安葬大事,想通过主动料理弥补。况且当面相处这几日,觉得他是个能交的朋友,今后在西安地面上,还要经常打交道。看他的势头,必将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影响,落个好没有坏处。自己对这些世俗事又都在行,多操个心的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师应山虽未被延请,自然而然成了丧事总管,连主家武伯英也管了起来。见他病体加了心痛,又在骊山淋雨不适,强硬地安排他到自己居住的陕北会馆歇息,暂且抛开一切,以免伤了身体。武伯英盛情难却,只好上了他车,罗子春开车,二人坐在后排。

师应山喋喋不休:“天气热,亡人盼土,王立没有亲属,也不用等人。我这样安排,今晚就成殓,后儿个就下葬。这事如果你要管,就把你身伤了,也把你神伤了,你和这娃太亲了。今晚你住在陕北会馆,我给你安排。我手下人多,鸡鸣狗盗,能干啥的都有。赵庸他们四个,跟我就把这事操办了,你是亲长,罗子春专意陪定你。安埋就交给执事的,我给你当执事头儿,风光圆满,叫娃在地下也安个心。下葬那天,你再回来主祭,安客、上香、烧纸,就把人事尽了。要不然受不了,过丧事最伤人了,你还有大事要干。”

武伯英默不作声听完:“现在就咱三个,你说下,有啥收获?”

师应山看看他,遗憾道:“我是侦缉大队长,整天和地痞流氓、惯偷蟊贼打交道,他们就是我的庄稼,没他们也就没了我。我有我的办法,我有我的眼线,杭局长听到你家出了命案的消息,赶紧就吩咐我快查。早上我随他来看了现场,上午就动用了线人,很快就得出确切消息,王立的死,正是烂腿老五所为。”

武伯英把牙咬出声音:“他又害了一命,要是早一步抓住,王立也就不会死了。”

师应山只好歉意道:“知道和抓住,完全是两码事,何况还有人给他通消息。他连犯两命,藏得更隐秘了,更不容易抓,只能碰运气。武专员,我说个不该说的,王立的死,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你逼人太甚了,这话不好听,道理却不坏。你查绑架案,查到了何金玉,他就死了。你找杭局长,让我抓洪老五,王立就死了。”

武伯英没怪他,更像自问:“我逼人太甚吗?”

“我听说,你拿蒋主任当假想目标,已经把他逼得无路可走。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指使,不会是蒋主任。我是办案老手,如果绑架宣侠父这种通天大事,去找地痞流氓来干,那主使就愚蠢到家了。你的调查很秘密,我这侦缉大队长,在警界也算个头面,但开始只以为你在调查日本间谍,破反专员嘛。后来你托杭局长抓捕洪老五,分派给我公干,我才知道你在调查宣侠父失踪案。你把蒋主任逼成这样,他那么大的官,很少见这样,都不知你有什么其他用意。”

“我没逼他,也不是别有用心,我没有派别,只对事论事。”

“正因为你只对事论事,不属于任何派别,才让大家都有被逼的感觉,你不是硬逼,你是软逼。你看杭局长,多牛的人,你家出了事,亲自来查看。这待遇不低,也就大员家出了案件,他才亲自过问。你没这地位,却有这待遇,都弄得很不安。”

武伯英沉默良久,没说什么。

师应山并未就此打住:“宣侠父失踪,是个烫手山芋,杭局长也怕。怕啥,怕你查不出来,把责任推他身上。我们办案子,没结果都这么搞,找个替罪羊。要说他参与监视宣侠父和八办,也就是按照安排,在后宰门增设了一个派出所,就近专意对付八办。第一任所长是丁一,专盯宣侠父,后来被发现了,为此宣侠父还怪罪过杭局长。从此之后,杭局长就再也没参与过任何行动,丁一也调到四科了,你应该见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