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诞

燕赵歌是痛醒的。

额头痛得像是被人用榔头狠狠敲了一下,身上也酸痛得没有气力。她咬着牙,蜷缩着身子,心想,她单骑冲阵,几乎被箭雨射成了刺猬,却还没死,不知是该说一句吉人自有天相,还是祸害遗千年。

若是长公主听了的话,定然会说是前者。燕赵歌自认为自己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可在对方眼里却不是,不仅不是,还将她视为大晋宗室里最后的脊梁,也不曾想过她早就想去死。或许是想过的,但不肯让她自寻死路。

罢了罢了,横竖都是一死,快给个痛快,早些闭眼断气,也好过于忧愁再见到父亲时如何与他诉说这些年。

她一心等死,连动弹一下都懒得。

模模糊糊的,燕赵歌听见了说话声,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季夏的。

这算是回光返照?

看来是离死不远了,都产生幻觉了,季夏明明代替她守在长公主身边。她赴死之前,下了死命令,要季夏自此之后奉长公主为主,燕王所属听从长公主号令。

但就算是幻觉,能回到十年前,却也是好的。

十年前啊……十年前的长安,连风都还是和曦的。

“季夏。”燕赵歌叫了一声,就这么两个字,喉咙就烧得厉害。

很快,脚步声匆匆而来,季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分激动几分后怕:“世子,你终于醒了。君侯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

燕赵歌闻声楞了一瞬,她抬眼去看季夏,接着懵了。

这是季夏,又不是季夏。

兴平四年春天,蓟侯府走了水,季夏为了救燕宁越,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嗓子,毁了面容。但眼前的季夏,脸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我在做梦吗

燕赵歌试探着伸出手,捏了捏季夏的脸蛋,软软的,很有弹性,触感和真的一样。

季夏面上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却也只是将她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世子,您再歇一会儿,季夏去煎药。”

“我怎么了吗?”燕赵歌还是有点懵。“长公主攻入长安了吗?”她试探着问。

季夏大惊失色,“世子,您染了伤寒,别是烧糊涂了。”

烧糊涂?

从小到大,燕赵歌只染过一次伤寒,那时候她十八岁,还是蓟侯世子,不是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燕王。

她猛地坐起来,来不及顾及昏沉沉的脑袋,目光越过季夏的肩膀,一眼就瞧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字迹苍劲有力,金钩银划锋利如刀。

燕赵多侠士,慷慨引悲歌。

燕赵歌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在胸膛里疯狂鼓动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她心中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荒唐大于欣喜。前一刻她还在自寻死路,转眼间就回到了十年前?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父亲还有多久到长安?”

季夏答道:“大约还有两日。”

两日啊。

燕赵歌大脑一片空白,复又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幅字,渐渐红了眼眶。

我终于……又能见到父亲了吗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眼泪逼了回去,复又躺回去,用手臂盖住眼睛,“我再躺一会儿,吃药的时候叫我。”

季夏应声退了出去。她前脚刚出去,弟弟燕宁越就迈着小短腿进来了。

“哥哥哥哥。”季夏连拦都来不及拦,燕宁越已经从她腋下飞快地钻进了屋子,在燕赵歌床边一屁股坐下。“燕宁盛那个混蛋趁着父亲不在,哥哥又在生病,又跑出去了花天酒地了!”

燕赵歌一脸哭笑不得,只得坐起身子,对着季夏摇了摇头,季夏便去熬药了。她伸手揉了揉燕宁越还扎着总角的头。“不许无礼,他是你二哥。”

“才不是呢!我内心就只有哥哥一个人!”燕宁越瞪着眼睛。他年龄小,因为还未开始习武,脸蛋也圆圆的,平日里最喜欢学他们父亲生气时瞪起眼睛的模样,却学得不像。

燕赵歌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心中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不少。

“哥哥!”看到燕赵歌还是笑着的模样,燕宁越伸手佯装要去打她,拳头落下却又变得轻飘飘的了。“你在生病,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等父亲回来了我一定要和父亲告状!败坏家风!有辱斯文!”

咦?她记得她这个弟弟一向喜武厌文,怎么突然就出口成章了呢?燕赵歌想起前面燕宁越还说了个花天酒地,不禁问道:“你这些话都是和谁学的?”

“济南王府的一位王子。”

济南王?燕赵歌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济南王一系是宗室远亲,乃是高祖皇帝第五子的后裔,至先帝时经历十一朝,早已破败,甚至靠着给人当田户为生,先帝过继其幼子后怜惜其遭遇,封其为在鲁郡分出几县复建鲁国。

老鲁王早在今上登基前就逝去,今上继位后特许鲁王爵位此次承袭郡王,为济南郡王,而非鲁国公。现在的济南王是鲁王的长子,没什么本事,但他的儿子司鉴宏是个帅才,于军伍方面很有天赋,燕赵歌死后,不出意外的话,就应该是由他和长公主两人辅佐幼帝在长安登基。

但济南王一辈子都没有朝过长安,怎么就悄无声息地来了?她为何从来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在何处认识的济南王王子?”

燕宁越眨了眨眼睛,“我跟着燕宁盛认识的。”

“……”燕赵歌表情变得很难以言喻,“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但燕宁盛带我出去玩……”燕宁越鼓着脸颊说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看着燕赵歌,“等哥哥病好了我就只和哥哥一起玩好不好?和燕宁盛在一起一点也不好玩。他只会给我买糖,还凶我,不像哥哥,还给我讲故事。”

燕赵歌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哪里会讲什么故事,她讲的统统都是年幼时父亲给她讲的燕地的风土人情。她稍加改变之后,当故事一样讲给了燕宁越。

纵然燕国不复,但燕地尚存。

“哥哥?”

燕赵歌捏了捏他的脸,道:“你跟着老二出门是对的,决不能自己一个人出门,等我病好了,我带你出府去。”

“好诶!”

“父亲近两日就会回长安,你最近的大字练了吗?”

燕宁越闻言,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燕赵歌,大约是觉得让燕赵歌代写不太现实,便慌忙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着燕赵歌,喊道:“等我写完就来找哥哥!”

燕赵歌笑着摇了摇头,等燕宁越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才不自觉收敛了笑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处。

燕赵歌现在三个弟弟,除了燕宁越之外还有庶出的燕宁盛和燕宁康。但她平日里重视的只有燕宁越,她将其视为父亲燕岚的唯一传承,和她早逝的同胞弟弟燕歌一样重要,所以在他出了意外的时候,燕赵歌才会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