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守灵

燕清月, 你可知道, 兴平十五年的新年,冷得彻骨啊。

我自己一个人在冷宫里,连母后的面都见不着, 连庭哥儿都不在了……

你怎么能那么狠心,留我自己在兴平十四年?你知道那之后的日子有多难熬吗?你怎么能……笑着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你怎么能笑着对我诀别?!

“殿下, 微臣敬您,重您, 视您如君父, 如今君父有难,家国安危系臣一人, 此行不得不去,若是一去不回……想必也没有若是了,此行定然是不归路。”那人轻轻笑了一声,笑得风轻云淡,“自兴平四年宫变, 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历经波折整整十年,为我燕家血仇,为我大晋国恨, 为那北上一路葬身荒野的千万忠义男儿,微臣此行此去,心甘情愿, 纵使尸骨无存。”

彼时她被束手捆住,被绢布堵住了嘴,她瞪着眼睛,眼眶里全是泪,想说的太多,太多太多了,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呢?

——司裕详只是想要你的命,他根本就不会开长安城门的。

——司鉴宏心怀不轨你知不知道?他只等着你死了之后他好篡权。

——你弟弟根本就不会掌兵啊,他护不住自己的。

——别去啊。

——算我求你了……别去……

——你要是死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燕清月……你如何再赔我一个燕清月!

可燕清月还是走了。

她说:“殿下,臣燕赵歌,愿为大晋世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说:“殿下,燕赵歌死了,还有燕宁康,燕宁康死了,还有燕家代代子孙,燕家从前可以镇守北地一百年,那也能再镇往后的一百年。”

她说:“——阿绍,燕清月以后不能再伴你左右,为你颂诗弹奏了,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若是有了心上人,记得给燕清月上一炷香,也好安了她在地下的心,让她无牵无挂地投胎转世。”

那个心狠得不得了的人,对着她微笑,然后温热的泪就流淌了下来。那脸颊上明明全是泪,却还是笑着的。

“臣燕赵歌于此辞别长公主。殿下,燕清月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无数的哭喊声被噎在了喉咙里,一国之长公主,一国之下千万人之上,如此之尊贵,救不回来一个燕清月。数十万大军在城外严阵以待,兵甲在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王赴死。

她记不清自己坐了多久,一直到被缚住的手臂酸麻得毫无知觉,红着眼睛的季夏走了进来,先用匕首割断了捆住她的绳子,之后跪在地上,三跪九叩:“季夏拜见长公主。”

到底还是没了。

你到底还是去了。

她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状若癫狂。

司裕详,本宫要灭你蜀王一系满门,师徒故旧姻亲好友,一律抄家灭族。

之后也如她所想,司裕详拒不开门,城外大军围困长安六个月,直到长安城内弹尽粮绝,饿死了孩子的叛军将领杀司裕详,提头献城投降。她杀得长安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燕清月再也回不来了。

再之后?再之后司鉴宏又反了,他手握兵权逼得新帝退位禅让,圈禁长公主,登基改元,大赦天下,统统与自己无关。她甚至连争都没争,还争什么呢?有什么可争的,司鉴宏愿意当皇帝那他就去当,谁愿意谁去,这天下,和她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了。

为了父皇那一旨遗诏,她被迫失去了多少?又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司鉴宏逼反了燕宁康,她恐怕会在皇宫里枯守一辈子。

后来燕宁康兵败自杀了,司鉴宏命人告诉她,匈奴首领派人来长安求娶大晋公主,他允了。

大晋还有哪位公主?不就剩那一个了吗?

她笑着说好,当夜便横刀自刎。

燕清月,这是司鉴宏逼我的,你不要怪我,要怪,你只能怪你走得太急,怪司鉴宏逼我去和亲,我都嫁了你,怎么能再嫁呢……

恍惚间,长公主似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张脸一直都是笑着的,为她披上外袍,为她倒上一杯热茶,为她领兵作战,为她保家卫国,为她……自寻死路。

——“殿下,该起了。”

长公主眼泪蓦地流了下来,她抬起头,眼前便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唇角微扬,眼眸含笑,远远比梦里更真实。她一时间有些发懵,眼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张嘴就要说些什么:“燕……”

“长公主?太皇太后怕是……”

——太皇太后。

长公主身躯微微一震,混乱的思绪也立刻回神,这是蓟侯世子燕赵歌,是燕咏月,不是燕王燕永谣,不是她的驸马,燕清月。

“——赵歌,你受累了,本宫去看看太皇太后。”

燕赵歌只当她担忧太皇太后过甚,在睡梦里也不住地流眼泪,有心想安慰一下,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仔细想想,她又摇了摇头,她又什么资格去安慰长公主呢?

长公主坐到床榻边,试了试太皇太后的鼻息,几乎是气若悬丝了,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时辰上早过了子时,她也没心思再去看什么奏章,便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太皇太后,慢慢地眼眶又红了。

她本以为从来一次,便能坦然地面对太皇太后驾崩的事情,前世她没能赶上,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走之前是否觉得痛苦遗憾,这件事她一直惦记到自刎那一刻。这次终于见到了最后一面,能亲眼看着太皇太后过世,太皇太后是寿终正寝,没病没灾的,走得安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了。可她还是感觉痛心,想到太皇太后的那些交代,那些牵挂,她心里总有块地方堵得难受。

燕赵歌悄悄走过来,离长公主不远不近的,跪在榻上,安安静静地陪着。

总归你是长公主,总归你是司传绍,即便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能视若无睹。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太皇太后的胸前不再有起伏了,长公主咬着嘴唇,又探了一次太皇太后的鼻息,这下什么都没有了。

“去报下去罢,太皇太后崩了。”她红着眼眶,紧紧地抿着嘴唇。

内殿里没有内侍守着,燕赵歌也不在意自己干了宦官的活儿,她应了声,咽下喉咙里的那点儿酸涩,抬脚便出去交代了。

从年初太皇太后大病开始,宫里就已经为丧事做准备了,所需要布置的东西和孝布麻衣都是已经备好了的,燕赵歌只需要将太皇太后已经驾崩这件事告诉守在殿外的内侍,他们自会禀告皇帝,按着历来的规矩做事。

等燕赵歌再回寿宁宫,长公主已经收敛好了刚才失控的情绪,除了眼眶还有些红之外,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