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元初(十)

宫里的三个天家子弟是打着架长大的, 小皇帝司曜占了早出生那么几个月的优势, 还只能在地上爬的时候经常将茂国公司鉴廉按在地上打,虽然下手都不重,只是把人按在地上打屁股而已, 却能把司鉴廉打得哇哇大哭,蔡国公司鉴庠往往在一旁缩头缩脑地看着。

但等着几个孩子长大, 局势就变了模样。

司鉴廉奋起直追,可以和司曜分庭抗礼了, 打得不相上下, 而过去的中间派司鉴庠却变得阴沉了起来,总是下黑手, 在大哥和三弟两方势力之间游走。

尽管年纪尚小,但他们能敏锐地感觉到彼此之间身份的不同,从自己的名字,到身边人的态度,吃穿用度, 甚至于学识练武上。

司曜和他们不同。

这让司鉴庠和司鉴廉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潜意识里就亲近了不少,隐隐约约地合起伙来欺负司曜。

司曜不太高兴。

六岁的孩子不懂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他还没有接触过政务,他只是和他的弟弟们,他的朋友们一起读书习武。

他一边意识到他们是亲兄弟, 彼此应当亲密无间,他稍微年长了一点点,应该让着些弟弟, 一边又为那隐隐约约的隔阂而苦恼,被两个弟弟联手排斥的感觉并不好受。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排斥我?

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弟弟,可弟弟为什么不肯敬重我?老师不是教导说要兄友弟恭吗?

你们的恭在哪里?

我真的是你们的哥哥吗?

你们……

应该天真无邪的孩子脸上浮现出了阴郁的神色。

燕赵歌作为他的启蒙老师,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自然将那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挑了一个时间,给长公主打了个招呼,就将司曜领了出来,给他换了一身平头百姓家孩子穿的衣服。司曜不明所以地被牵着走了,他跟着他从前最怕的姑丈走出了皇宫,跑到了街上,他换了一身以前从未穿过的棉布的衣服,很柔软,但是没有丝绸那么顺滑,脚底下踩着的也不是千缎底的靴子,只是最普通最普通的鞋子。

踩在脚底下触感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是很踏实。

司曜跟着燕赵歌走在长安的街头,听着远处传来的叫卖声,身边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丁香花的香囊气息,熏虫子的药草味,吃食的甜味——他驻足在一个小摊前面,稍微用力地握住了燕赵歌的大拇指。

“怎么?要吃糖葫芦?”燕赵歌问道。

司曜轻轻动了动下巴。

“老伯,要一根糖葫芦。”燕赵歌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到老伯面前。

“小哥带着孩子出来吗?”

燕赵歌看了一眼紧紧抿着嘴唇的司曜,笑着点了点头,道:“是。”

司曜握着燕赵歌的手又紧了几分。

“慢慢吃。”那老伯笑呵呵地递过来一根,还特意用草纸包住了下头的木柄,这样就算糖化了也不会弄脏手。

“谢谢您。”司曜微微躬着身体,小小声地道。

“好孩子。”那老伯夸赞道。

司曜一只手被牵着,另一只手攥着糖葫芦,目光在糖葫芦上飘来飘去。

“怎么不吃?”

“母后说走路的时候不能吃东西,那样很没有规矩。”

燕赵歌笑了一声,道:“你觉得是你母后大,还是你姑姑大?”

“……姑姑。”司曜老老实实地道。他母后最多只能管管后宫,上头还有皇祖母压着,但他姑姑在前朝可谓是一手遮天了,谁都压不住,只能和她商议。

“那姑姑听谁的?”

“……听姑丈的。”

每次姑姑有什么事情要决定,都要和姑丈商量一番,明明可以力压朝臣却还要过问姑丈的意见,那姑丈肯定比姑姑还厉害。司曜想。

“那姑丈告诉你,现在可以吃。”

司曜微微睁大了眼睛,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仰头看着燕赵歌,瞳孔里满是闪耀的光彩。他忽然觉得,看起来可怕的姑丈,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这一趟出门对司曜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东西,也没吃过这些口感不好但是味道让他流口水的吃的,那糖葫芦的糖是有杂质的,吃在嘴里有些苦涩,可就是比宫里的蜜饯要好吃。

司曜一边吃一边想为什么,但是想不通。

燕赵歌陆续又给他买了许多吃的,司曜一口接一口地吃,吃得嘴唇边一片狼藉,沾着的不知是些糖还是些酱料,连手上也都是一些脏东西。

“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燕赵歌指着一处临街的面馆。

司曜点点头。

面馆生日不错,店里的位置都坐满了,燕赵歌干脆就带着司曜坐在店外的凳子上。

“客官,您要写什么?我们这烧酒可是……”店小二的目光落到了不停咀嚼东西的司曜身上,立刻改口道:“哎呦,您瞧我这张嘴。您带着孩子出来的,不应当喝酒,我们店里的面也是一绝,您来一碗?搭配着酱羊肉特好吃!”

“那就来一碗面,再要一盘羊肉,少放些盐。”

“得嘞——一碗面一盘酱羊肉——”店小二吆喝着走了。

司曜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小肚子鼓鼓地,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燕赵歌,有些不知所措。

燕赵歌从袖子里掏了张帕子出来,放在司曜手上,道:“脏了就擦一擦。”

这又是一个新奇的体验。在这一日之前,他摔倒了有人扶,受伤了有人会被惩罚,别说吃饭擦嘴了,连起床穿衣都是只要伸伸胳膊,晚上用的恭桶都被人抬进来再抬出去的。

司曜先用帕子在嘴上胡乱地抹了抹,又去蹭黏黏糊糊的手。

没擦干净。

他眨着眼睛看燕赵歌。

燕赵歌笑了,她将帕子拿过来,又请店小二给打一盆清水来,在水里浸湿了帕子,将司曜脸上和手上的脏污轻轻擦去了,拧干了又再擦一遍。

“这事儿做起来难不难?”

“难。”司曜点头。

“服侍你的那些人辛不辛苦?”

“辛苦。”

“那是不是应该尊重他们一些?”

“尊重?”司曜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给你打个比方。如果我在你面前打碎了一个杯子,你是什么反应?”

司曜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道:“喊人来把碎片收拾了?”

“那如果是服侍你的人呢?”

“他们应该接受惩罚。”

“为什么要接受惩罚?”

司曜开始犹豫了,他道:“……因为做错了事。”

“那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司曜凝神想了半天,试探着道:“抽几鞭子?”

“抽几鞭子是合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