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忆内战(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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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演说家、诗人和历史学家都想竭力弄清楚共和国陷入正式武装冲突的过程。他们讨论内战的责任问题,寻找罗马公民道德衰落的迹象。特别是,有一种观点认为内战在表面的平静期过后将会重演,他们被这一观点惊呆了。最后,他们给后世读者留下的是一种历史愿景,即尽管历史充满着挑战伦理、令人震惊且反复出现的现象,然而这正是文明矛盾的标志,甚至是文明(civilization,这是后来才出现的术语)本身。通过这一切可以看出,对罗马人民自身和未来的时代来说,罗马人成了内战记忆的守护者。

提图斯·拉比努斯在建议将内战遗忘(oblivio)时暗示到,记住内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有了记忆,就会有煽动激情和重新点燃内战的危险。从罗马人在内战史上的第一次尝试中,我们就可以深刻地领会到这一点。这是源自恺撒的同伴——盖尤斯·阿西尼乌斯·波利奥(Gaius Asinius Pollio)的观点。根据演说家昆体良(Quintilian)的评价,波利奥是一个“全能型的人”;他是一个作家、政治家以及资助人(资助的诗人包括贺拉斯和维吉尔),他还创建了罗马的第一个公共图书馆。在公元前49年,他曾与恺撒并肩战斗,所以他拥有写作内战史的权威。事实上,当恺撒痛苦地站在卢比孔河边时,他正站在恺撒旁边,而后与其并肩作战。公元前44年恺撒被刺杀之后,波利奥当选为执政官,随后在公元前39或前38年他获得了一次凯旋式。不久,波利奥辞去公职,像其他退隐的罗马政治家一样转向了文学,将此作为另外一种形式的政治。我们可以从贺拉斯写给他的颂诗中了解他作品的主旨:

内部动乱始于

执政官梅特路斯

内战的原因,内战的邪恶,还有内战的方式

命运的游戏,致命的友谊

如此伟大,那铠甲

因未得到救赎的血而污迹斑斑——

一切充斥着骰子游戏般的危险——

正是你所面对的一切,而火焰被踏灭

灰烬依然在燃烧。[18]

作为恺撒的支持者,在恺撒被谋杀的阴影下工作,毫无疑问波利奥是认为还没有为死去的将军复仇(所以贺拉斯写道,“那铠甲/因未得到救赎的血而污迹斑斑”)。因此,他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光复运动。恺撒越过卢比孔河时,他已经知道一切都将像一场赌博;或者用那句被世人认为是出自恺撒之口的名言来说,“木已成舟”。通过回顾恺撒的格言,贺拉斯巧妙地将恺撒的决定与波利奥的危险任务(“一切充斥着骰子游戏般的危险”)结合起来。最大的危险在于记忆之火的延续。即使这种记忆之火只是一小团,也可能会变成具有破坏性的东西,冒烟的火山总是更容易喷发。内战爆发的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讨论内战史就像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从公元前1世纪80年代开始到公元1世纪60年代,在这超过一个世纪的罗马历史中,内战不断地在爆发。苏拉与马略之间的第一次内战是在公元前88—前87年,而这也导致了他们在公元前82—前81年之间的第二次冲突。20年后,公元前63年,苏拉战争中的贫困退伍老兵支持了元老院议员喀提林(Catiline)企图控制这座城市的阴谋。西塞罗本是这场阴谋的谋害对象之一,但他察觉到了危险,并发表演说,对喀提林进行政治指控,从而击败了这个共和国的敌人。大约又过了20年,恺撒发动了内战,拉开了一场断断续续的武装暴乱的序幕,首先被吞噬的是罗马,然后是意大利半岛,最后是地中海的大部分地区,包括埃及。在这一系列战争中,恺撒和庞培的追随者及其后代因双方存在分歧一直在战斗,最终,在公元前31年的亚克兴海战中,屋大维战胜了马克·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结束了双方的争战。公元前27年,屋大维被加封为“奥古斯都”,成为皇帝。这一系列内战得以结束。之后皇位继承权的争夺又为内战埋下了另一颗种子。

屋大维的加封为罗马带来了暂时的喘息之机,这个时代被赞颂为和平与稳定的“奥古斯都”时代。公元14年,屋大维去世,在随后几十年里,出现了内战的写作热潮,随后,内战又一次爆发了。那些反对罗马帝国元首制的人,对共和国无比怀念,将其视为没有腐败、公共利益得到保护的美好时代。然而,对其他人来说,恺撒大帝和奥古斯都大帝之前的岁月已经逐渐消逝了。“即使是在那些大部分出生在内战时期的老人中:又有多少还记得共和国呢?”塔西陀(Tacitus)在《编年史》(Annals)一书中感叹道。这本书所叙述的正是奥古斯都统治时代末期的罗马生活;由此看来,暴政是内战的另一种延续。[19]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提比略皇帝(Tiberius)统治时期,关于内战的叙述比罗马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多。塔西陀的著作是少数保存至今的史书之一;大多数作品都像波利奥的著作那样均已佚失,包括塞内卡(Seneca the Elder)和历史学家奥鲁斯·克莱穆提乌斯·科尔都斯(Aulus Cremutius Cordus)的作品,后者曾在公元25年被指控叛国罪,据说是因为他书写了早前内部冲突的历史从而被认为是煽动了内战。[20]

在尼禄统治时期,卢坎写下了他的史诗《内战记》(公元60—65年),叙述了恺撒和庞培之间的斗争,是另外一团记忆之火。这是一部矛盾的史诗,虽然是在皇帝的资助下完成的,但对帝国之前的岁月充满了怀旧之情,当时的罗马共和国即使受到了内战的冲击,依然生机勃勃。卢坎回顾了一个世纪前的内乱冲突,设想了一个习惯了人类世界的政治和军事冲突的宇宙,而天堂因地球上的灾难而颤抖。[21]

卢坎的意象力量、共和主义倾向以及他对亲密朋友之间的暴力冲突的生动再现,让他注定成为所有罗马诗人中最受赞赏的一位,从4世纪到19世纪早期,在这近1 500年中,他的史诗所拥有的读者是最多的。[22]在12世纪,《内战记》被翻译成古爱尔兰语。[23]到13世纪,这部史诗的手稿被传到了冰岛,并且与撒路斯提乌斯的《朱古达战争》和《喀提林阴谋》部分章节相融合,组成了一篇散文式的概要,最后构成了一部罗马传奇(Rómverja Saga),这就是冰岛版本的罗马历史,讲述了罗马的动乱、阴谋和内战。[24]14世纪早期的诗人但丁称卢坎是“大诗人卢坎”;而到14世纪晚期,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称其为“伟大的诗人、大卢坎”。[25]还有荷兰学者、“自然法之父”胡果·格劳秀斯(Hugo Grotius,1583—1645),他同时也是《内战记》的学术编辑,认为卢坎正是那个“热爱自由的诗人”。[26]他的名气随着欧洲内战的发生而起起伏伏。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16世纪和17世纪,他为理解历史上和当代的暴力冲突提供了关键性的材料,然而在19世纪他的名声有所下降,但到了20世纪晚期他又迎来了新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