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停杯投箸不能食

“臣下打出生便不曾见过爹娘,”赵迁的话一落,白舒就接了上来,“自记事起便身处赵国,年幼时更是于邯郸城外生活过,”他并未隐瞒这一段经历,甚至主动将其摊开在了赵迁的面前,以示坦诚,“这些年未曾涉足过他国,甚至后受王上器重受封雁北君,便一心一意守着边关,半步不敢松懈。”

白舒的反应不慢,语气中也没有失了应有的尊敬和谦卑之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臣子本分,臣下承蒙王上信任与厚爱,赐国姓且封地雁北为将,才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自是心向王上,心向赵国子民的。”

说到末尾,也不忘记给赵迁表一波忠心。

“雁北君反应真快啊,”郭开站在一侧看着白舒,神色晦暗不明,“王上不就是问了一个问题,这还什么都没说呢,雁北君就如此焦急的向王上表忠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王上多么冤枉雁北君了呢。”

系统于白舒脑海中发出了‘啊——tui!’的声音。

“郭相又在急什么呢,”白舒心中警铃大振,一颗提着的心在空中被风吹得来回晃动,面上却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正如郭相邦所言,王上还未说话呢,郭相又插的什么话呢?”余光扫过和美人儿笑着咬耳朵的君王,心下愈冷。

郭开是什么人啊,他能手掌赵国朝政大权却依旧被赵偃赵迁两代君王信任着,自然有他独到的进取之道:“开是王上的臣子,王上希望开做什么,开自然就要做什么。甚至若是能于王上开口之前便知晓王上的心意,替王扫清前路障碍,清除所有回威胁到王的事迹,才不算是辜负了王上的信任啊。”

他的眼神里尽是讥讽:“开这个时候说话,却是想要提醒雁北君——王上之前的问题,雁北君还未回复呢。”他的笑里恶意满满,背对着高台上赵偃的眼神里甚至还有着浓郁兴奋和期待,“雁北君,不是赵人吧?”

眼瞧着想要岔开话题的意图失败,白舒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了,有什么脱离了原定的轨迹,在他的掌控之外飞速向前。本想不动声色的绕开这个话题,但郭开的死追不放令白舒在感到不安的同时,不得不直面它。

若是这个时候再逃避这个话题,那么掩饰的意味就再难遮掩了:“臣下不知。”白舒低垂眼眸,却并未再次撒谎,赵迁和郭开的态度是如此的肯定,并非是在询问而是更接近于知晓答案时揭露答案的敌意和炫耀。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郭开并未打算如此轻松地放过白舒,“雁北君可莫要说在廉颇将军与蔺相之前,您是自己养着自己的——不过是个总角小儿罢了。”那依在赵迁怀里的妃子不知收到了什么暗示,她躬了躬身子退了下去。

大殿内此刻只有白舒、郭开与赵迁三人,呈三角形或俯首或站或坐:“据传您在被蔺相带回之前,便已经识字了呢。”伴随着郭开这句话的结束,白舒一直悬在高空的心似浸于凛冬的寒潭之中,冷的彻骨,“听闻将军,似乎还写得一手好秦字啊。”

在这个平民没有多余的银钱上学,识字是王孙贵族专项权利的年代,若是说出去自己会识几个大字,定然会引得周围人羡慕不止的。

白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自大了,利说得对,他不应因为担心边关军和边关这些年的变化被追责,而拒绝了带着数万大军光明进入邯郸的震慑计划,而选择了轻装简行,数十人奔赴邯郸的愚蠢决定。

那些士兵固然会引起猜忌和不满,却能够威慑住邯郸这群人,让他们出手前思量再三。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也只需要送信出去,然后就可以高坐钓鱼台。

哪里像是现在,因为身处客场被逼的节节败退不说,在进入王宫前,为表忠心他还将自己的陌刀和佩剑尽数交给了内卫,此刻他身上最锋利的武器,竟然是头顶束冠的簪子。

——只是赵迁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消息呢?

白舒心中隐约有一个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太过不可置信,太过令人心凉,让白舒不自觉的,发自内心的想要否定它。即便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那是唯一的答案了。

‘是廉颇......’白舒于心中呢喃自语着,是不可置信又理应如此的恍惚,‘是廉颇。’

系统哑然无音,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说或者做些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安慰白舒,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也说不定呢——可除却廉颇,知晓当年事的人多以不在,便是尚且在世的也没人有能力,或者足够的说服度传信至赵迁耳侧。

他倒是想安慰白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这世间除却廉颇,又有谁还知晓最初将白舒带回邯郸的,不是世人以为的廉颇,而是蔺相如呢?

失望么?

愤怒么?

悔恨么?

“臣下年幼时曾有玩伴,”白舒没有抬头去看赵偃,“家中小富,便请了先生教他识文断字,臣下与他交好便有幸得于先生侧倾听一二,才识了几个字。”拱着手身子越发卑微,“若是王上欲以此断罪,臣下无话可驳。”

赵迁轻轻哼了一声,郭开就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迫不及待地再次接话:“王上似乎还没于雁北君说起那于邯郸的流言吧,怎么雁北君就此刻急慌着要向王上请罪呢?这模样倒像是心中有鬼啊。”

抬眼看着得意洋洋的郭开:“相邦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若是此刻再意识不到今日无法善终,白舒也就枉负他的机敏了,“既然相邦如此说,那舒便请问相邦,最近于邯郸城内的流言,又是什么呢?”

“这便要问问雁北君了,”郭开笑着举起手于空中拍了拍,“把人带上来。”

随着他的话落下,大殿敞开的门后有士兵嘈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什么物件被拖拽与人类吃痛时下意识发出的哼声。几个呼吸之间,原本空荡的大殿内就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填满了,余光扫过士兵手中刀戟,白舒松开拱于身前的手,手臂垂落从新站直。

对于未被叫起便自行撤礼的白舒,赵迁也只是扫了一眼,没对此做出评论:“白将军不如看看你身后这些人,”他靠在扶背上,手肘松散的搭在边端的支架上,一副懒散又毫无戒备的模样,“将军可否都认识啊。”

白舒抬眼看着赵迁,浅色的眼睛中有漩涡于其中翻滚:“王上欲意如何。”抛却了那副恭敬的模样,立于大殿之中的人腰背笔挺,不卑不亢。他直视着赵迁,双手背于身后,与其说是被逼挟的那一方,倒是更像是占据上风的人。

“将军可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了?”高坐台上的君王单边的眉毛挑了挑,兴致盎然道,“他们也算是为将军犬马数十年了吧,将军如此说丢就丢,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他装模作样的摇晃着头颅,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批判道,“太令人心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