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利一点儿也不意外他巡夜的时候,看到了某个裹着厚重披风坐在院子,和周围静立的风景完全融为一体,一点儿都没违和感的人影。

他叹气,紧了紧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上厕所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半路上揪过来的士兵已经在对方身侧烧起了炭火,橙色的火光在黑色的披风和周遭的雪地上跳跃:“任性也要有个度啊,将军。”

“睡不着。”似曾相识的对话,来源于过去所有在雁北的日夜。

“您要是没伤着,属下绝对会让您去批文件的。”利接过了士兵递来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您现在是伤号,白日大夫刚刚训了您一顿,您也不想伤口再裂开明日被他抓个现行,一顿好批吧?”

想到大夫凶狠的样子,白舒缩了缩脖子,将自己埋在了围脖的毛茸茸之中。细腻的绒毛因为他的呼吸,在披风上划出两到浅痕,而注意到这点的白舒像是个孩子一样,故意加重了呼吸,看着绒毛被自己的气息压倒。

利也看到了这幼稚的举动:“这次您又是因为什么起来了?还是噩梦?”

白舒嗯了一声,眼睛继续看着毛茸茸随着自己的呼吸来回起伏。

“您梦见什么了?”对着身后的士兵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离远点儿,“您知道梦都是假的,对吧?”

“喜。”或许是因为这个夜晚□□静,又或者是因为夜晚的脆弱不必隐藏,话说出的比他想象中的简单太多,“钱山,还有其他人。”他的脑海中闪过了‘系统’两个字,却发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那个,只能用‘其他’来一概而过。

除了他,没人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与他亲密无间的存在。

这次轮到利沉默了,自他找到自家将军也有好几日了,在邯郸发生的事情该知道的他也已经都知道了。从被廉颇抓住服毒自尽的喜,带着人火烧赵王宫的钱山,到白舒失去意识被钱山带出邯郸,钱山如今却......

想到晚间他刚得的消息,利的眼皮跳了一下,将闪过的心思一遮而过。不,他不能说,起码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在这个时候:“您梦见了什么?”靠在椅背上,右手拢住白舒的肩膀,将人放倒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被人用刀架着脖子,站在离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白舒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问我:‘为什么不救我?’”正在给白舒整理斗篷防止他冻着的手一顿,利的视线停在了之前的落点,没有看白舒的脸。

“然后我看到了喜的父亲,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承诺。他问我若是记得,为什么对喜见死不救?喜是他的孩子,他只求了我一件事,我却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如羽翼版纤长的睫毛轻颤,“太令人失望了。”

“然后我梦见了钱山,”白舒侧过了身子,向左侧卧着,面朝远方,“他被吊在了邯郸城头上,至死都争着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是红色的,他的脸是——”

“主上!”利伸手捂住了白舒的嘴,同时出声打断了他的叙述,“梦都是假的。”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哄孩子一样还带着几分讨好,“我们来讲一些其他事情如何?比如等您回了雁北,您打算怎么做?”

然而过去屡试屡胜的招数,却在这一夜失去了他的效用。当利松开手,以为自己会听到他的将军如过去所有个他被噩梦惊醒的夜晚一般,会顺着他的意思开始分析前路。

可今夜,响应他的只有沉默。

除却噩梦,白舒什么都不想想,也什么都不想说。

冬日的夜很安静,听不见蝉鸣也没有鸟叫,水面结冰只有暗流在其下涌动,而落光了的树叶自然不可能有沙鸣之声,唯有沉默间隔于两人之间。

打破沉默的,是火堆中忽然发出的‘噼啪’响动。

“好吧,”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利做出了退让,“只有今夜,您想说什么都行。”他看到当自己的话语落下,原本侧躺在他腿上的人缩起了身子,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膝盖折叠于身前,像是在刚出生的婴孩,想要寻一个令人安心的姿势。

“他被掉在了邯郸城外的城墙上,”白舒开口,如同他们的对话未被打断,“他睁着眼睛,眼睛没有焦距,脸上只有怨恨和厌恶——他在看我——他在怨恨我,怨恨我明明没有死却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怨恨我还活着,他却因为我死了。”

“属下可不这么想。”利将披风窝好,甚至因为白舒蜷身子的动作,他将长披风折叠,盖了两层,“他走之前,属下与他说了您还没死,属下亲自送您入的秦,您是生是死,秦国对您是否看重,属下看得一清二楚,也尽数都告诉了他。”

白舒的眼睛落在虚无缥缈的远方,好像这样就能看到邯郸的城墙一般。

“您若是不信,那这几日属下寸步不离您。”因为白舒右肩受伤的原因,利的不敢用力,手掌轻轻的抚过了这团球的上侧,像是顺毛一样一下又一下,“等到了营地您第一个下车,随便抓住谁去问一问,便知真假。”

利说的信誓旦旦:“所有人都知道,您还活着呢。”然而白舒却像是安了只单向话筒一般,置若罔闻,甚至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他在怨恨我,明明没有死,却用假消息误导了他,让他为我这个骗子拼上了性命——不,原本他是可以活着的,他们都可以活着的。如果不是我找到了他,如果不是我要他待我离开邯郸——”

“将军!”利不得不太高了声音以压住他家将军越发荒唐的发言,“您什么都没做错。您的死讯不是您想要传出来的,受伤不是您想的,您想要活下去,这一点从来都不是错误。不是您教给我们的么,所有人都有资格活下去。”

利深吸了一口气,眼神落在了只给了他半个脸的白舒身上:“如果真的说有什么做错了,您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来。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入秦,就不应该因为廉颇而回来,更名改姓也好,宣告天下也罢,您应该呆在秦国。”

“所以果然,都是我的错。”白舒却抓错了重点,或者说他想要表达的只有这一句话。

利胸口的怒火已经快要爆发了,但是对着此刻难得脆弱的自家主子,他能做的只有抑制,甚至还要做出不在乎的笑容:“您没做错,属下只是想要说如果您下次再做这种只涉及您自身的决定时,愿意和旁人商量一下就好了。”

对于大事,利对白舒放心的很。唯有这些关乎他自己的小事,他是完全不放心的:“将军,无论是喜还是钱山,甚至是您说的那些‘其他人’,都已经加冠成人了。他们自己做下的决定,定然已经早就想好了结果,谁都干涉不了。就像您的决定,您决意做的事情,旁人可有一次干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