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撤退(第3/9页)

“俺咋能不会说?在这里五六年了,俺哥让俺来上医校,说这边是大城市,见了世面才能长出息。城里人说的都是正经话,咱们那里的话忒土。在路上俺说家乡话有的车夫都不拉,慢慢俺就改了,为这个俺还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让俺在这大城市受这份八杆子打不着的洋罪,不让俺在家陪老爹老娘。”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黄河岸边,麻子团长带领大家在河边痛哭下跪的一幕,心里一揪。看来这妮子还不知道她老家那片地界已经被大水冲了个稀里哗啦,老爹老娘说不准都早被冲到大海里去了。他忙正襟危坐起来,暗地里告诫自己,不着调的话可一句都不能说,别再象以前那样人头猪脑的不晓得个轻重。

“你跟俺哥多长日子了?”

“哦,半年了,当时你哥打了俺个嘴巴子,俺就记住他了……嘿嘿。”

“他凭啥打你哩?”

“他给俺戴军功章,看俺好象不是能打仗的料,给俺几个嘴巴子长长胆气,还给了俺一把鬼子军刀,就是这个。你别看这刀已经断了,可是这刀已经救了俺好几命了。”

麻子护士这才知道挂在床头的这把破刀的来历,难怪老旦见到自己要扔掉它时,立马从床上就蹦了起来。

“你哥常来看你么?多久来一次?”

“俺才不稀罕他来看俺哪!他死他的去!他觉得自己有胆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装回一麻袋军功章回来,俺也不稀罕!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能换药换大洋。”

“妹子,你咋能这样说你哥哩?他是个军官,俺和兄弟们都服他,战场上的事儿你可能不晓得,你哥这样的汉子是咱们的主心骨,没有你哥这样的人,咱们就是一棒稀松汉,哪顶得住小鬼子哪!”

“那咋了?那他就让人家呆在壕沟里不能动弹,眼见着鬼子就要占了阵地还不许往回跑,被打死在路上,不给军章就算了,凭啥还要再数得他?”

麻子护士突然脾气发作,一边说着一边把老旦身上的一条胶布猛地撕下来,疼得老旦直欲高叫。老旦这才明白,麻子团长所说的那个没得军功章的妹夫原来就是他手下的兵。

“妹子你别急!别哭……嗨!你哥他管着那么多兵,这个……不容易哩!咱们当时守战壕,一条沟里就活下咱们几个,你哥也没让撤哩,不是他想让咱们死,这是打仗,他是军官,咱们跑了,那是丢他的人,没准他还要被上面的长官毙了哩!再说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贴着心哪……你要是高兴,把俺的军功章拿去,俺这里好几个哪,挂在腰里也扎烘烘的碍事儿!”

老旦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包五颜六色的章来。有几块是自己的,有几块是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找来的。在他眼里,这些不过是一些精致好看,将来可以拿来哄老婆孩子的新鲜玩意,就是全给了麻子护士也不心疼。

“谁稀罕你的破章!攒多了你打一个尿壶去!”

麻子护士拿起一堆药瓶子,气鼓鼓地几个大步就出了病房,把个满脸堆笑的老旦晾在屋里。

“这妹子可真泼,什么操行!谁欠她几两白货似的,欠日!”

老旦自言自语地骂人,很为麻子团长鸣不平。心说你哥子在前面出生入死,你却一点球毛小事就抓个不放?打鬼子不让部队后撤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你男人放下阵地逃跑已经犯了军纪,还想着念着要功劳?就算跑了回来不也是被毙,麻子团长可决不会因为是自己妹夫就护短,说不定还亲手毙了他哩!

只过了一星期,麻子团长又来了一次,他带来一辆中型卡车,让警卫员刘海群带老旦他们离开武汉经长沙到湘中的黄家冲,去投奔他的老上级黄百原。麻子团长还特别吩咐老旦,一定把他的妹子带上!

麻子护士死活不走,任众人甜言蜜语威逼利诱,她躲在房里就是不出来,哭得喊得惊天动地,号称她哥哥不回来就不走。老旦急得抓耳朵挠腮,恨不得把她绑了,万般无奈下,只好让陈玉茗和刘海群趁妮子上厕所,从男厕所直接翻窗到女厕所里,把还没来得及脱裤子的妮子一把抱起来就抬下了楼。等将她按到车上,另外两个女护士急忙又搂又抱地劝。看到姐妹们也一道走,行囊都帮自己收拾停当,又听说院里的头头脑脑都快跑光了,麻子护士也就泄了劲。她脸上麻子一挤,借坡下驴地一头扎在小甄护士怀里大哭起来。

车上一共十一人,分别是老旦、陈玉茗、刘海群、大薛、赵海涛、杨青山、粱文强,还捎带了医院卫兵朱铜头、麻子妹、护士小甄和护士小兰。人虽不多,但是因为带了不少药物和装备,车里就显得很挤了。刚刚打开大门开车出去,外边一大群人就涌进了医院,去哄抢里面剩下的药物和其他东西。人群里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劲头比向鬼子阵地冲锋还要上劲,这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涌进去,厚厚的医院正门竟然都被挤倒了。

老旦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紧张地看着路上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逃难时期,大城市的潇洒风气已经荡然无存,曾经热闹的店铺都关了门,满街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人们满脸悲呛,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准备逃亡。男人们不再见面摘帽子,女人们也不再打伞。无数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装的老百姓拥挤在一起,如同争相抢食的鸡鸭。

滚滚人流里行进着各式交通工具,汽车,马车,自行车,手推车,还有人拉的车。车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后面还牵着狗。一群群带枪的兵痞见到闲置的车辆或是骡马,枪口一指就抢了过去。老旦的车因为挂着军队的牌子,倒也没有人敢乱来,只是路上的人太多了,任刘海群把喇叭按得山响,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走出多远。前面一辆装着军火的卡车上有几个兵,冲锋枪对着四周的人群,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枪栓,老旦忙让刘海群紧紧跟在后面。

走了一程,老旦突然看到车的右前方,一个西装革履的爷们儿,肩扛两根大粗扁担,挑着两个巨大的木箱子,累得头上大汗淋漓。后面的女人旗袍依旧,不过已经毫无矜持之态,她用手高高挽起碍事的下摆,光着两条大腿紧跟着男人的步子。看到这场景,老旦竟忍不住悄悄笑了。

车后面,小甄和小兰还在哭哭啼啼,可声音总算小了。麻子妹倒禁了声,还一个劲地抱怨车走得慢。瘦个子战士粱文强被麻子妹挤得挺胸凹肚,还总是遭她的抢白。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的象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