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3/7页)

在新领导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队立刻又和冰天雪地作斗争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的,全体出动奔向工地。经谢国崖提议,谢老桂率领民兵和公社的监督员们一道,用十几条步枪和几十根红缨枪来监督劳动,社员们终于怯懦而恐惧了,只强忍着冻裂的疼痛埋头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个工时的沉重劳动,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社员们普遍出现浮肿,晕眩,皴裂,吐血,脱肛等现象。老旦被分配在鳖怪的右派小组里,不用下工地。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应,郭平原甚至把翠儿也安排和他一起。鳖怪的组员们对老旦照顾有加,只给他分配了烧水送饭的差使,冰天雪地里能围着个火炉子,也算是美差了。看着乡亲们拼死拼活的样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说过的“俺老汉就此去也”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不过又觉得,老先生亮出风节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翠儿,这就是咱的社会主义么?拿着枪指着乡亲们干活?劳动人民不是当家作主了么?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国么?”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赶紧把嘴闭上哪?还嫌你惹的祸小么?是不是社会主义不是咱老百姓说了算的,赶紧把你这残破身子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人把话传了去……你被打成个右倾,现在不受别人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这事……”

自哥哥在战场上杳无音讯后,谢有盼几乎为此颓废了好几年,担心、恐惧、无助,种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压迫着他,让他伤心不已。可当他得知哥哥被敌人俘虏一事时,心中那个光辉勇敢的哥哥形象顿时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变成愤怒了——你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光荣战士,伟大父亲老旦的大儿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万岁部队38军的英雄士兵,你怎么可以投降?被俘虏?而且怎么能够向不堪一击的南朝鲜部队投降?你简直就是叛徒!你简直就是卖国!谢有盼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如何就不见你大发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如此懦弱,如此没有血性?你在38军的光辉战绩几乎被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给抹平了,这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名誉损害?你为何还可以舔着脸一次次去军队打听他的消息,不觉得丢人现眼么?你这个不争气的谢有根,没有给咱家带来一丝荣誉,却带来了巨大的耻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儿子,也不配作谢有盼的哥哥!他自觉在县中学里已是抬不起头,原本乐呵呵的一个好人缘,如今变得走路都要溜边儿。

如今父亲又被打倒成破坏革命生产的“右倾分子”,并被就地免职,父亲曾经带来的荣耀正在谢有盼的心中消磨殆尽。父亲啊,你为何如此不识时务,要反对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对着干?你为何就不能主动走在革命的潮头?谢有盼的天空如干旱的大地般彻底迸裂了。曾经为之自豪的两个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学们交流朝鲜战争里的故事,不再主动和同学们提起家庭的状况。恍惚中,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充满鄙视,甚至充满敌视。有一个同学无意地提起朝鲜战争中去了台湾的中国俘虏,他就认为是别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学打得满脸是血。

煎熬的日子开始了。谢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而冲动。他对锻炼身体和研究拳脚的兴趣课,对烟卷和菜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学习的兴趣。他对县里发生的各类政治事件关注异常,时常以共青团员的名义要求参加对五类分子的批判和声讨,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中冲锋陷阵。由于家庭成分问题的影响,加之自己不学无术,谢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十九岁了,才将就过关进了高中。县一中的恶性斗殴事件总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后积极地参与,最终成了挑动和策划斗殴事件的罪魁祸首。原先在校内称王称霸的高干子弟们,面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国军右派分子的后代,终于望风而逃。谢有盼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肌肉隆起,曾经温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烟是他最好的伙伴,与人谈得来就递上香烟,三句话说不拢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将一个高干子弟砍出鲜血的时候,谢有盼哭了,谢有根啊,你给弟弟留下了什么样的耻辱?要他用血的暴力来换回心中的尊严!父亲啊,你给儿子留下了怎样的伤痕?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让自己感到难堪!

谢有盼的高中成绩依然惨不忍睹,在班里的名次是倒数,当然这个成绩父母是一无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临时抱佛浇,看上一个星期的书就能考个好成绩。他偶尔会起了去当兵的念头,可如今共和国的周边并无战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说不上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他的苦恼还在继续,县城里这方天地周而复始的那些事情,也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县里储健书记都被关进了农场。学者型的刘校长也因提出“三抓、两抓、双让路”(抓教学秩序、抓教学质量、抓课堂纪律、抓食堂、抓劳逸结合,劳动与社会活动为教学让路),而被扣上“右倾”的帽子,调离学校。有几位教自己的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么专心教学了。还有什么奔头?还谈什么前途?与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里照看父母。谢有盼思虑再三,办完了休学手续,打起铺盖卷儿回了板子村,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三年。

父亲的状态比谢有盼想象的要好,至少身子骨并未憔悴太多。母亲也适应了灾难,见了自己依然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村子里的变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杨树外几乎所有的树木。一条深约两米,宽约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从板子村的南边延伸向西南,带子河的水流已经被改道流入这条沟渠。那么多熟悉而亲切的叔叔们已经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个山坡,那上面几十个墓碑密密麻麻,周围荒草连绵。

袁白先生的预言总会成为现实,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现了严重的粮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炼钢铁的劳动力远远多过种地的劳动力,而前一阵子全体社员都奋战在水利工程上,粮食播种误时,灌溉不足,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粮食出现大面积倒秧,秋收实际收获的粮食仅仅是头一年的一半,牲口总数也由于一年来放开了宰而剧减。公社已经责令,各大队把明年的粮种提留出来,宁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动种子。公共食堂的饭菜质量和数量一日千里的下降,原来可以吃个愣饱,剩下的喂猪,现在竟连个半饱都是奢望了。那锅里一星期都不见有几块肉,民兵们在食堂监督着社员们吃饭,谁的碗要是没舔干净,少不了一顿臭骂。据东边来的一个乞丐讲,豫东早已经陷入饥荒,地面上一点活物都没了。他们大队为了炼钢和修水利,地就跟本没种,反正公社说粮食多的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经饿死过半,这乞丐来自信阳,说他们那地方死尸遍野,整村整村的死绝。整个信阳看不见一粒粮食,却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是饿晕了,被当成死尸扔进坑里才跑出来。老旦塞给他一个馒头,问他知不知道信阳彭家湾的长台村怎么样,乞丐说早已经死得精光了,而且不知是谁放的大火,诺大的一个村子,早已经夷为平地了。老旦默默地回忆着,那是当年死在他怀中的五根子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