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为政之难

天黑了。罗自勉的独立小屋,离散落在山沟里的竹沟村大约有二里山路。

王虎林在前面慢慢走着,宋雨来在后跟着,两人都不讲话,心思各不相同。

王虎林越走越慢,他早已怒火中烧,他憎恨宋雨来,也憎恨毛泽东,他们使他受了奇耻大辱,他决意杀人!宋雨来有了共和国主席的保证,也有恃无恐。

在宋雨来眼里,王虎林是个大坏蛋。可是,他是革命的急先锋,在最初打土豪分田地时,是谁第一个冲进刘兆庆家大院的?是王虎林,而不是他宋雨来是谁揪着刘兆庆的花白胡须逼他跪倒在全村群众面前的?是王虎林,而不是他宋雨来……是的,宋雨来佩服王虎林的胆量,但他仍然认为他是个坏蛋。后来,王啸林当了赤卫队长,竹沟村就是王虎林的天下了。

他可以随意强奸妇女,受害者却敢怒而不敢言。一个不识时务的丈夫在妻子被窝里,把光屁股的王虎林拖出来狠揍了一顿后,第二天夜里这个丈夫就消失了。他被赤卫队抓去枪杀在一个远离竹沟村的山沟里,罪名是与刘洪恩的铲共团相勾结,企图血洗乡苏维埃,证据也是有的,那是刘兆庆的儿子刘洪恩给他的一封铅笔写在烟盒纸上的信。

谁能查清这信是真是假?谁送来的?当然有人,可是这个人在看守不严的情况下跑了,打了几枪没有打中,谁去查清?谁敢去查?火线上死人千万,后方失踪一个农民算得了什么?等于死一个蚂蚁,大不了算死一只鸡。大家要干的事情太多了,谁有空去管?谁愿意自找麻烦、自找难堪?

1933年3月15日,以主席毛泽东,副主席项英、张国焘的名义签发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第21号训令——关于镇压内部反革命问题》,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边区各县裁判部,对于已捕犯人,应迅速清理。凡属罪恶昭著证据确实的分子,首先是这些人中的阶级异己分子,应立即判处死刑,不必按照裁判部暂行组织和裁判条例第二十六条须经上级批准才能执行死刑的规定,可以先执行死刑后报告上级备案。至于中心区域,同样要将积案迅速解决,不准仍然堆积起来,稽廷肃反的速度。即在中心区域,若遇特别紧急时候,亦得先执行死刑,后报告上级,这是敌人大举进攻的,我们应取的必要手段,不能与平时一概而论的。

王虎林听到传达后,真是如鱼得水。政策也许是好的,但不完备的条文执行起来,伸缩性可就太大了!什么是证据确实?谁来核定这证据是否确实?要有什么样的证据?一句话?一封信?一个举动?放了一把火!这火是谁放的?是抓人的人放的还是被抓的人放的?还是另外的人放的?栽赃诬陷怎么办?

王虎林在前边走着,突然哎呀一声跌了个跟头,脚崴了。痛得不能动,坐在路边捧着脚踝骨直揉搓。

“我回村去叫人来接你?”宋雨来不想去扶他。

“不,你是反水分子,单独回村赤卫队会抓你的!”

这时,他看到向西北行走的一串火光,那是毛泽东回于都何屋的路线。

夜更黑了,宋雨来的心收缩起来,浑身毛发根根直立,悚然生出一种不吉的预感,但是,毛泽东高大的身影和巨大的手在庇护着他,那有力的一握,那句“三天后到何屋来找我”的话,使他的生命万无一失地有了保障。

“那怎么办呢?我扶你回家吧!”宋雨来勉强地说。

“那真是谢谢了,你把我拉起来吧,我的脚疼得不敢沾地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王虎林用的就是这种将死的哀音,使宋雨来无端地生出几分怜悯。

他弯下腰去,要把他所憎厌的村苏主席扶起,从此,他们将要握手一笑泯恩仇了。

宋雨来似乎眼前有烛光倏忽一闪,是王虎林被毒烈仇恨烧红了的目光,带着几分讥诮嘲弄和狞恶的神情。

“不好!”宋雨来刚要立起,这是十分之一秒发生的事情,他觉得眼前蓦然爆裂了一个雷霆。在爆响之后,他像风化的山石一样,摇颤了一下,就轰然坍塌下去……一头拱进路边的草沟里,一切都变成了神秘莫测的死寂。

王虎林丢掉了手中的猫头大的石块,觉得不妥,又拾起来,在宋雨来头上砸了几下,便健步如飞地回竹沟村去了。

他的弟弟王啸林正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他。

“先毁尸灭迹,”这是弟弟听完了原委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可怎么向毛泽东交待呢?”

“山野里的狼会改变他的面目,谁也不会认出他来。”

“总不保险。”

“那就把他拖进西沟里去,那里草深树密。”

“这事你去干吧。”哥哥把地点告诉了弟弟,“带上枪。”

“我想带几个队员去!”

“不,绝对不行!”

“可是,我一个人,拖不动……”

“只能一个人,这是毛泽东亲自过问的事,一点风声都不能透!”

当弟弟不很情愿地向外走时,哥哥又叫住了他:“你顺路把二先生找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二先生原是竹沟村的小学教员,老了,在村苏维埃当文书。虽然守旧,但文笔流畅,颇有才情,王虎林还是留用了他。

第二天下午,毛泽东在何屋收到王虎林的一份报告:

毛泽东主席:

昨日所教,胥遵上命:凡中农利益,不损毫分。过去错误,当即改正。临夜偕反水分子宋雨来归村,行至中途,路边林中忽有呼啸声起,宋雨来一变谦恭之貌、温顺之态,猛然对职扑击,凶如虎豹,恶如狼豺,将职推入沟中,继而举石砸职头部,幸职预有所备,未被击中,迅即逃回。

窃谓:宋雨来系反水分子头目,对苏维埃积恨极深,决难悔悟。昨日之表现,实为被俘后之伪装。

职疏于戒备,看守不严,逃此反水分子,愧愤奚似?请求处分,以赎渎职之过。并望政府,派队殄除此祸,以平民愤,以安地方。书以至诚,伏乞明察。

专此

报呈

竹沟村苏维埃主席

王虎林

毛泽东面对这个报告愣了很久。

“宋雨来怎么会跑了?他竟然骗了我?他还有没有说出来的问题!火烧麦田的确太过分了,但他……王虎林是靠不住的,这是个假报告!那么,宋雨来总会来见我的……”

三天过去了,宋雨来没有来。

毛泽东派人去竹沟调查此事,但村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王虎林又重述了宋雨来逃走的经过,还带调查者去看逃走的地方(当然他怕万一露出什么马脚,未敢带到真正的凶杀发生地)。在这块地方除了踏倒的草丛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路边到处都有踏倒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