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34年12月4日 越城岭山中(上)

一 徐特立与毛泽东

徐特立和毛泽东坐在资水河边。他们的谈话像澄澈的资水,舒徐有致缓缓地向前流淌:“润之,从撤离中央苏区那天起,我就考虑这个问题了,博古同志热情干练,却没有实际经验;恩来同志组织观念强,温良恭俭让,事无巨细过分繁忙。这样,一切军政大计全委托于不了解中国特点的李德……这种状况潜在的危机使人担忧……出于革命整体利益,你是责无旁贷的……”

毛泽东默然。他拾起手边的一块石子,投到河中,翻了个小小的水花。

徐特立无法测知毛泽东在想什么,进一步说:“《商君书》有言,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这不仅仅是权力问题,而是事关革命利益的大问题……”

“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毛泽东深深知道时机的重要,“时机不备,徒劳无益。”

“我倒觉得时机到了……”徐特立还不清楚毛泽东早在为时机的到来做准备,便进一步叮嘱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是的,也许正是时候,司马迁不是说嘛,‘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合同,虽有贤才,无所立其功。’审时度势,困难很大。”毛泽东像是自语,他面对的是握有共产国际指示和中央权力的力量,以他离开领导岗位两年之久的影响能否与之抗衡,的确没有把握,必须谨慎从事,万一再跌个跟头,爬起来就更难了,“必须先知致弊之因,方可言法之利……”

“我想,致弊之因,你已经找到了。”

“只能说正在找,而且还要大家能够接受。”毛泽东沉思良久,“徐老,你还记得,唐太宗在贞观初年,就向侍臣们提出‘帝王创业,草创与守成孰难’的问题吗?”

“当然记得,房玄龄和魏征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房说创业难,魏说守成难,只是原话记不起来了。”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都有片面性。唐太宗说得很清楚:‘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征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当思与公等慎之。’他的看法是很全面的,而且是从实际情况出发的。我们目前,既是草创也是守成,所以两者皆难!”

两人一时无语。

徐特立仔细揣测毛泽东的用意,他知道毛泽东自青年时代就精读深研《贞观政要》,身任苏维埃共和国主席后,更有了实践感受,对《贞观政要》有着极深的见解。

徐特立还记得那是1932年10月,宁都会议之后,毛泽东放弃军职以休养为名从前线回到后方,结果真的病了。

他记得那时的毛泽东比眼前还瘦,眼窝深陷,而且吐血不止。他住进了汀州福音医院附设的老古井休养所。

老古井休养所在汀州城外北山脚下的一座别致精巧的淡红色小楼里,原是一个大土豪的别墅,1929年红军入闽,土豪逃亡,从此成了福音医院专供高级干部的休养地。

毛泽东痰有血丝,先以为是胃出血,后来经过X光透视,发现肺部有一块阴影,但已经钙化。对痰做了细菌培养,没有发现结核杆菌。但是根据症状,不能完全排除肺结核的诊断。治疗的方案是:多休息,增加营养,辅以药物治疗。

可是,傅连暲去看徐特立时,却悄声对他说:“毛主席的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他发现毛泽东的痛楚从体内流溢而出,眼睛因为面部苍白憔悴而显得乌黑,透出悲哀与忧烦,但他在徐特立面前,表述不出来,只要求徐老给他鼓励与安慰。

这位苏维埃政府教育部副部长(部长为瞿秋白)思考了很久,他了解毛泽东的青年时代,但他很难说了解毛泽东的现在。那时,毛泽东是他的学生,而现在毛泽东却是他的顶头上司。毛泽东对老师总是尊敬有加,但徐特立在看毛泽东时,却有一种仰之弥高的模糊之感,觉得有些话不好当面说出,思忖再三,便手录一首1905年自写的七绝诗:

言志

丈夫落魄纵无聊,

壮志依然抑九霄。

非同泽柳新秭弱,

偶受春风即折腰。

徐特立并不真正理解当时毛泽东的心情。

毛泽东阅后笑笑,有些话也不好当面说,随录旧作一首回奉徐特立:

送纵宇一郎东行(七古)

云开衡岳阴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长钟此。

君听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艨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秭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1] 唐太宗十八岁起驰骋沙场,转战南北,二十九岁做皇帝,政局稳定,政绩斐然。但他并不沾沾自喜,“满招损,谦受益。”这是魏征谏太宗书中的名句。唐太宗可贵之处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毛泽东后来向全党发出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教导,也许正是从《贞观政要》中来的。唐太宗认为“人言做天子则得自尊崇,无所畏惧。朕则以为正合自守谦恭,常怀畏惧”。可见,他是从哲学和政治学的高度,来看待位高权重后的民主作风和谦虚谨慎的。

但是,言行一致,贯彻始终并不容易,尤其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则更难。

“唐太宗的过谦态度从理论上讲是对的,从实践上讲是不对的。”毛泽东那时认为,“唐太宗曾引用《尚书》中舜诫禹的话说:‘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用《易》中的‘谦卜’辞说:‘人道恶盈而好谦。’天下不争是到不了手的!‘谦’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徐特立听后唯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作伪使诈,这的确是个值得思索的大问题。

“唐太宗的抱负是远大的,”毛泽东说,“他用毕生精力达到他的目标:‘使丰功厚利施于来叶,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我们在千年后读这位皇帝的嘉言,看这位皇帝的懿行,仍然收益颇多。”

徐特立又唯唯。

后来毛泽东曾不止一次在整风中告诫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要连封建时代的人都不如。这是多么严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