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34年12月—1935年1月宝界岭山中

一 山林游击队

他们离开了山路。在黎明时分,晨露打湿的茅草刷刷分开,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向山里开进,踏倒的草秆又慢慢挺起,遮住了这支队伍的足迹。

他们无人说话,似有万钧的重负。前面是黑黝黝的山林,所有人都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命运等待着他们。说不定迎面突然扫来一排子弹,他们之中,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倒地死亡。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人,面对死神,已经无所谓了。

带队的是万世松,他绝不放慢脚步,身上散发出酸臭汗味,挂满汗珠的脸颊拂着晨风的清凉。他们在四小时前从敌人包围中突围了出来,必须在天亮前摆脱敌人。再让敌人粘上,就完了。

这些天来,他们不断地在突围被围,再突围再被围的遭遇之中。战争的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碎了多少生命?熹微的曙色揭开了夜的帷幕,宝界岭的莽莽苍苍的弧形的岗峦渐渐浮现出来。

在宝界岭的活动中,万世松带领的六个人的游击队,在山林里收容了三五成群的五军团、八军团、九军团和中央纵队的失散人员,部队时聚时散,时多时少,一度曾经陡增到一百二十多人,可是,几经转战,又变成三十九人了。

为了使这些各有主张、各行其是、谁也管不了谁的散乱的部队,在统一领导下统一行动,必须有严密的组织系统,于是组成了一支暂名“山林游击大队”的游击队。

以二营突围者为主组成的山林游击队,推举营长万世松担任大队长是理所当然的,其他领导成员,主要是游击队的政委,因为大家互不了解,必须自我介绍,而后由大家推选。

九军团的一个连指导员是突围者中唯一的政工人员,他的自我介绍虽然讲得并不顺畅,有些地方疙里疙瘩,却真切感人,革命的坚定性也使游击队员们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我的家历代都是雇农……”王振华第一句话就有千钧重量,那时,阶级成分本身,就是革命与反革命的象征,“我在十五岁那一年,到山林里去捡蘑菇,爸爸扛着镢头,去给地主老财家挖橡树,好给他老娘打棺材。这个地主老财叫王九堂,是本族出了五服的一个长辈,是个活剥皮吸血鬼。

“我刚刚捡了几个草蘑,就听见王九堂和爸爸发生了争吵,只见那个狗崽子左手提着镢把,右手提着半截镢头,气势汹汹地大叫大嚷。

“我爸爸身材高大,一拳头就可以把那个瘦瘦巴巴的干瘪老家伙打倒。可是,我爸爸不敢,只是声音抖抖地申辩,还一口一个九堂叔。”说到这里,王振华认为有必要替爸爸解释几句,不然会损伤贫雇农的形象,“那时候还没有打土豪分田地,人们还不觉悟,所以没有革命精神。

“爸爸说那个镢头本来就是断的,只是在边上连着一点碴,挖在树根上,往上一掀……还没有使上劲哩,就断了。

“王九堂质问爸爸,一个断镢头,你怎么没有看出来?

“爸爸愣住了,对啊,怎么没有看出来?当时爸爸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才记起来,那条断缝是用泥巴糊着的!”

“他娘的,天下老财没有一个好东西!”战士们激动起来。

“对,我们家乡也出过这样的事,”有的战士证明王振华说话的真实性,“我二哥给老财挑木炭,一上肩,扁担就折了,硬是要我二哥赔……”

“可是老财硬说是爸爸搞坏的,爸爸咽不下这口气,一把夺过那个断镢头,指着生了锈的断碴说,你看,这还不知道是哪一年断的哩……这下可摸了老虎须,王九堂不由分说,一镢把打在爸爸的肩膀上……

“开头,爸爸不敢还手,只是捂着头任他打,后来老财不光打,还边打边骂,爸爸忍不住了,一脚把那个坏蛋踢了个脸朝天,这下可真的翻了天了!老财在地上打了几滚,然后站起来,指着爸爸说:狗杂种,你敢动武,你等着。

“我爸爸气疯了,也豁出去了,话也有点出格,他指着王九堂那瘦骨嶙嶙的胸口,全身抖抖地说,没有良心的才是狗杂种呢,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真是好样的,比我二哥强,他只能乖乖地白挑了两天木炭,抵了那根扁担。”

“可我爸爸就为这句话赔上了一条命……可惨了……”王振华心中又翻腾起仇恨的浪头,“王九堂就带着那满身土,到县大堂告我爸爸通共产党,那时候,国民党正像疯狗一样伸着鼻子到处找共产党,还不一告一个准?”

“我们村,在那一年,就抓走了十三个!”插话的是王振华小同乡,“一个也没有回来,在村西头的大苇塘里一下就杀了一百多,也许你家大爷就在里头,狗吃死人吃红了眼,见了活人就扑……那时候,天一黑,人们都不敢出门,夜里老做噩梦……”

所有人都沉浸在恐怖年代的大屠杀中,觉得眼前的苦并不十分难忍了。

“我爸爸没有死在刑场上,”王振华越说越动情,越说越逼真,也越说越顺畅,“是死在我们王家祠堂里,那时候,王九堂请来了本族的老族长,把全村人都召集到祠堂前的打谷场上,我和妈妈也都在场,开头,妈妈跟我说:华,王九堂打你爸爸时,你可要忍住,可不要再闯祸了!我说:他们歹毒着呢,不会打得很狠吧?妈妈宽慰我说:都是本族人,你爸爸年轻时,就帮他王九堂打过冤家,他不会忘的,庄稼人受点皮肉之苦,也算不了大祸,妈妈嘴里这么说,泪水却沿着腮帮子往下流。

“我和妈站在人群里,乡亲们都不敢紧靠着我们,只有我扶着妈妈……我不记得那天是阴还是晴,也不记得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天旋地转像在梦里。爸爸被五花大绑着,跪在乡亲们面前。

“‘咱们家族遭孽!’王九堂站在那个又聋又瞎满头找不见一根黑头发的老族长旁边,他矬人高声,喊得很响,好像要让历代祖先听到似的,‘出了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王大年,’这是我爸爸的大号,‘现在,各乡各村都杀共产党,他们说,共产党的心是黑的,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咱们家二爷,’他指的是那个老古董,‘发话了,别村杀共产党是用国法,咱村是用家法,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不除,天下必乱。你们说该怎么办?’……

“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全都死了似的,王九堂冷冷地看着大家。我想:我爸爸怎么不说话?不就是为了那把镢头吗?没有钱有力气,做工抵账就是,这时,我才看到爸爸的嘴角滴着血,奇怪地扭歪着,原来他们用细铁丝把爸爸嘴勒着,像给马戴嚼子一样,舌头不能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