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历史应该是公正的

阴沉的天气慢慢开朗了,云层变薄、变碎,透出朦胧的忧郁的阳光,给李德一种凄楚之感。他从遐想中仰起头来,忘记在溪边坐了多少时候。右腕上的欧米茄告诉他已是下午五点钟,他离开会场已经将近两小时了。

远山沉落在微红色的薄雾中,他觉得那山是活动的,要远离他而去,但距离却不变化。他知道不是山移是云移。他立即联想到对他与博古的种种指责,看似我错非我错。

他听到脚踏草丛的声音,缓缓地回头,看见博古正向他走来,黑红的脸上挂着掺有几分焦灼的微笑,眼镜片在夕阳下闪着光。李德站了起来,两腿立即袭来一阵针刺般的酸麻。

“散会了?”

“刚散,你让我好找。”

“我实在不愿意参加这种会了……”李德指着另一块石头,要博古坐下,“耳不听,心不烦。”这句话是用德国民谚说出来的,“掩起耳朵来,一切都清静。”

博古看着那冷硬的石块,他宁愿在厚厚的草丛上席地而坐,双手抱着双膝,仍然不失他的快活和热烈。

“你离开会场,是个失策。”博古感到这是李德性格的缺陷。他有才华,有魄力,有胆识,但缺乏涵养。他不记得哪个哲人说过:怒气如下坠之物,把自己粉碎于所降落的东西之上。

“为什么?”

“退席,等于退出阵地,失去了争辩的机会,等于把讲坛让给了别人,让他们说一面之辞,让到会者听一面之辞……”

“争辩不争辩是一个样!”李德顺手揪了一把枯草,胡乱地撕扯着,“反正他们背后都串通好了。王稼祥、洛甫倒过去,这是早有察觉的,现在周恩来的态度很使我气愤,他是举足轻重的。本来,莫斯科来的同志是应该团结一致的。”

李德的懊恼与失望是可以理解的,“最高三人团”犹如中国代表权力象征的鼎,如果失去一只脚,那是要倾倒的。

“毛泽东利用了洛甫对我们的不满。”

“他有什么不满的?让他在政府里去替代毛的权力还不行吗?”

“他感到有职无权。”

“怎么会无权?”

“因为一切权力集中在‘三人团’。”博古不愿把更深层的推测说出来:他跟洛甫在同学期间,洛甫是大哥。现在他被博古领导,而且领导得并不好时,是不会没有想法的。

“会议的结果呢?”

“我跟凯丰坚持与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但我们不能从军事上说出更多的理由,而周恩来又倾向于转兵贵州……”

李德沉默不语。

“我也想了,转贵州,也不过是推迟与二、六军团会合的时日,到头来,还得会合。这就像下棋,现在很难说哪一步棋对,哪一步棋错,只能走着看。”

“问题是,未来的责任落在谁的身上?”李德冲动起来,蓦然站起,点到了问题的实质,“我们在指挥这支部队还是毛泽东在指挥这支部队?我们的权威在哪里?功过是非由谁来评定呢?我们怎样向共产国际交待啊?”

李德的嘴角抽搐起来,脸上出现了褐色的斑点,双拳紧握,微微发抖,大鼻子的两翼翕动着。散淡了的委屈之情重又在胸中泛滥开来。他一脚把一棵拇指粗的山毛榉踩倒,他仿佛听到自己体内纤维的断裂声。

精心构制的辉煌的大厦崩塌了。英雄的梦幻灭了。

李德忽然发现,他以勃勃雄心刻意筹划、甘冒风险、梦寐追求的伟业,只不过是一场壮丽的梦境。他预感到自己权威的丧失,脚下便是他命运的顶点。像他踏折了那棵稚嫩的山毛榉,命运之脚也把他踏折了。他那一向刚毅不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在突然袭至的懊恼中,意外地丧失了。

他颓然地重又坐回冷硬的岩石上。

博古愕然地看着军事顾问的失常表情,发现他淡蓝色的眼睛里转动着泪花,顿觉历史似乎在他身上抹了特别浓重的宿命色彩。

博古比李德豁达:“我想,历史总是公正的。”他站起来,“走吧,今天晚饭有牛肉吃。”

“牛肉?”

“对,是部队送给总部的,这是渡过湘江之后的第一次缴获。”

他们走出树林,紫水晶似的黄昏已为朦胧的夜色所代替。在山丘上挖掘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向驻地走去,边走边喊,并互相戏闹着争夺,他们把收获物抱在怀里或是用破衣兜着。

“喂,你们挖的什么?是红薯吗?”博古李德和他们走在一道了。

“红薯地早叫前边的部队翻了几遍啦!这是蕨根[1]!博古同志,你给顾问翻译一下,”有个快乐的休养连的女战士送给他一块光滑的、粘着沙土的山药似的块根,“就说,这是中国洋参,看他信不信!”

“我看,他不会信。”

“不见得,不然,你试试,”那女战士莞尔一笑,悄声说,“糊弄洋鬼子还不容易?”

博古一脸尴尬且具愠色,觉得应该训斥这个顽皮的小鬼一番,太不礼貌了,但又看到她天真无邪、绝无恶意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仅仅是开个善意的玩笑罢了,也不由得笑了。

“你们说什么呢?”李德发生了兴趣。

“这小鬼,要把这块营养丰富的、吃了可以长寿的药材送给你。”

“真的?”李德把蕨根接在手里,翻转着,愉快而又虔诚地说,“刚才你们就是挖这个?怎么个吃法?”他作出往嘴里放的样子。

那女小鬼见此效果,得意极了,咯咯地笑着,用手势告诉洋顾问,可以放在锅里煮。

博古在旁边嘻笑着。

“可以让肖月华同志帮我煮吗?”李德似乎发现小姑娘在逗他,他也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以增强逗乐的效果。

“坏了!”女战士向博古悄悄地说,“这蕨根就是肖大姐发动大家挖的,开头大家不相信能吃,她说,她从小就是吃蕨根长大的,你看她多壮啊!要让她看到,不就露馅了吗?”

“那问题可严重了,”博古故作惊慌,“肖月华在哪里?”

女兵指着另一处山头,说可能在那里,并担忧地说:

“她很会找,一挖一个准,我看她会挖很多回去的……”

“看,闯祸了吧?糊弄洋顾问罪加三等,要军法从事哩。”博古做了个割脑袋的威严的动作,“快道歉吧!”

“你就说不能给肖大姐煮……”

博古照样翻译了:

“为什么?”李德大惑不解。

女兵转身跑了。

“大概怕肖月华吃醋吧!”博古忍住笑说。

李德仰天大笑。

这时,天边已经出现了几颗明星,向他闪烁着温柔而又热情的光芒,他那由于委屈痛苦而收缩的血液,突然流畅起来。他那一度枯竭龟裂的心田马上注满了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