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海军医疗船上(第3/6页)

梅勒斯兴奋得心花怒放。他给她讲了怎样用C-4炸药煮咖啡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谈到了家乡和长大的小城镇。她取笑他在做眼科手术之前引用艾略特的诗,不过她又说:“不知何故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影子。”

梅勒斯清了清嗓子,把靴子在椅子下的地毯上擦了擦。“哦,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你是其中的一部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当然。”她微笑着,仿佛在说我们都是成年人。

“在丛林里,”他说,“先是梆梆的声音,然后就是哭喊声。然后你到了这里,全是一片哭喊,没有梆梆声。”他马上就开始对自己这种自作聪明的尝试感到很后悔。

“挺可怕的。”她说。

“你说得对,”梅勒斯说,“对不起。”他停顿了一下。“我只是厌倦了人们像对待一个在性方面出了问题的罪犯那样礼貌地看着我。”

“你认为我们不应该讨厌从丛林里来的每一个色迷迷的猴急的小兔崽子?”

“这是性吸引力的结果。”

“我觉得我没必要对你把那个词拼出来。”

“不,我能拼读得很好。听着。S——E——X。对吗?”

她挖苦地笑了。“真聪明。”

“是的。聪明,”他看着自己的咖啡杯说,“这正是每一只充满活力的美洲虎想要的,是不是?”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眼前出现了威廉斯的遗体被放在竹竿绑成的担架上的情景。“这很自然,对不对?”

“当然。”护士体谅地说。

她说“当然”时的平静与和蔼的态度,使梅勒斯意识到他正在跟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说话。这化解了他对人们把他视为一种威胁的愤怒,也缓解了他未告诉她他只是想跟她交个朋友的焦虑。他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杯子。

她靠在椅子上,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知道我们不能涉及那个性,因为士兵不能跟军官交往,”梅勒斯说,“也许我们想要的只是能有个女人聊聊天,我们不想假装自己很有男人风度,成天跟一群假装的男人谈话。我们只想有一个真正的女人向我们微笑,与我们交谈,把我们当真正的人而不是动物看待。”

“如果你处在我们的位置上,你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她说。

“如果你处在我们的位置上,你也会有不同的看法。”梅勒斯回答。

“是这样。”她说。她看着他的眼睛,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你看,我并不想那么神经质。”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绿色的。

梅勒斯看得出来她正努力与他打交道。受到感动的他也微笑地看着她。

“你一定要明白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事。”她说。她把手从桌子上向他这边伸过来,但却突然停下,把两只手放在了她的咖啡杯上,“我们负责修理武器。”她耸了耸肩,“现在你是一个受损的指挥设备,指挥着40支步枪和3挺机枪,还能够调动几门迫击炮,几个炮兵连,3英寸口径的舰炮,以及4种攻击机的火力。我们的工作是把你修理好,使你能尽快重返战场。”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此刻不大像一件武器。”

“你又有多会儿觉得我像一个机修工呢?”她顶了回去,然后声音又软下来,“这并不是我成为一名护士的原因。”她把手掌贴在额头两侧,把手肘支在了桌子上,“我的确厌倦了这一切。”她抬头看着他,样子不再像一名海军护士,而是一位疲惫的年轻女子。“送到船上来的小年轻太多了,”她最终说,“他们孤独寂寞。他们痛苦不堪。他们害怕死亡。”她停顿了一下,“我们只能对这些身体修修补补。对所有其他——”她搜寻着恰当的词,“东西,哦,我们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并不容易。”

“是这样。”梅勒斯说。她又重新挑起了进餐开始时他感到的那些情绪。他开始担心自己接下来会说错话导致她离去,所以他没有吭声。

她打破了沉默。“他们会送你回丛林,是吗?”

梅勒斯点点头。

她叹了口气。“这就好比说我把工作做好了,其结果却是把你送回了战场。”

“有点难受吧?”

“这哪能跟回到丛林里相比。”

梅勒斯又微笑地看着她。他有种得到理解的感觉。他觉得可以跟她谈谈。

“这一次是不同的,”他说,“我知道我的下场。”他吸了口气,又很快地抬起头呼了出来,“我害怕回去。”他看着她,担心他可能超越了界限,吐露得太多。他举起手掌放在未缠绷带的眼睛前,挡住军官食堂里的柔和灯光。画面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僵硬扭曲的尸体,雅各布斯惊骇的脸,像喷泉般冒着鲜血的伤腿。

“还想得起采摘黑莓时的感觉吗?”他问,“你知道,跟朋友们一道,也许某个人的奶奶也来了,等你们回家后她要用黑莓做馅饼。空气是如此清新,就像大自然在烘烤面包。”

她微笑着点点头:“我记得。”

“在我生长的那个伐木小镇的垃圾场附近,”梅勒斯继续说,“以前有一块很大的场地。”他把桌布抚弄平整。她等着他继续往下讲。“这就像一辆汽车上坐着6个结实的家伙,突然咆哮着向你开来。你手里提着浆果桶站在那位和蔼的老奶奶身边,突然感到有点害怕。这几个家伙全喝了酒。他们脸上戴着面具,手里端着步枪。一个人抢走了浆果桶,把浆果倒在了路边。他们把你们推来推去,然后把你们带到垃圾场,面带微笑,就好像他们期待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们命令你们玩一个游戏,而且定下了规矩。”梅勒斯小心地把一把黄油刀放到白色的桌布上。“那些人,更确切地说是那些男孩们,不得不从垃圾场的这一边爬到另一边。每当我们遇到一个罐子,我们就得把它捡起来,交给那些拿枪的人,而且不能打开偷看。如果罐子是空的,我们可以继续下去。如果罐子没有打开过,我们就会被打死。我们下到了垃圾场里。垃圾场里总是有一处闷烧的火。烟雾熏得你想呕吐和咳嗽。那位老奶奶也有工作。谁要是眼尖发现了罐子,而且让那些拿枪的家伙很满意,他们就会要她去给那个发现罐子的人送水。如果我们特别聪明,甚至能够得到丝带做奖赏。当然,如果我们拒绝捡罐子,那我们就得在垃圾场里一直爬下去,或至少也要等到这帮陌生人对他们那该死的游戏厌倦了为止。”

梅勒斯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一边说,一边把黄油刀靠在桌子上扳着,指关节因为用力变得发白。“跟你一起采摘浆果的伙伴们,”——刀慢慢地变弯了——“一个接一个地被打死。而你只不过因为一直很机灵才没有被打死。”他颤抖着说出每一个字,“这个游戏就这样不停地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