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梦中的军队

女真在剧烈的震动中惊醒,她倏然睁开眼,看到天际远处一块巨大得令人骇异的黑云团正急速压过来。大卡车在急风中像漂浮在海面上的船,左右摇摆。被颠醒的两个女兵,惊恐地抓住车上所有可以扶住的东西。她们的恐惧此时在风中暴露无遗,车每剧烈震动一下,她们的惊叫就会向那个方向扑去,似乎惊叫声可以帮她们暂时驱走这种莫名的恐惧。

艳芳从车厢的另一头爬过来,她的手臂上扎着条止血带,散披的头发被风扯来扯去,但却都拽向一个方向,发丝缕缕地飘展着,在瞬间竟有种骇人的美。她此时似乎被吓坏了,猛地抓住女真的手,接着把身子偎过来,全身莫名地抖动着。女真的右腿在她扑过来时,触电般地灼痛着。她不由哎呀惊叫一声,手下意识地捂住那条腿。那里也裹着条大止血带。血迹已经浸透止血带白色的纱布,结成了干痂。

艳芳仍牢牢地偎着她,女真的惊叫使她更加像只小兽一样,把女真偎得更紧了,头拱在她胸前,把脸深深埋下去,同时用手捂紧了双耳。女真低头看她,内心中涌起巨大的伤感。艳芳受到的惊吓太大了,她叹息。脑际浮过那只棕红色长发的大狼,它居然一跳就把艳芳从车上给叨下去了,差点儿夺去艳芳的命。女真的心抖颤着,想起那个失去生命的老兵,是他换回了艳芳的命。艳芳从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被恶梦吓醒。没有哪个女孩子可以不对那个末日般的时刻心怀恐惧,不管你是不是战士,还因为你是个女人。她下意识地伸过手,把艳芳揽住,继而更紧地抱住。

那块黑云已成了一道巨大的黑幕,半个天空奇怪地暗黑下来,而还没被黑布遮住的半边天空,太阳仍在明亮着,女真被这种异象惊呆。她莫名地看着那闪着骇人的沉闷呻吟的黑云,不知这块神秘的戈壁,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

大戈壁表现出的种种神异,已让女真觉出难言的震惊,以前她以为戈壁只是块铺满石头的陆地。那儿除了多如星辰的卵石外,就是更多的卵石,根本别指望会从中找到什么奇迹。可自从他们进入这块戈壁后,几乎所有传说般的厄运像一堆粘液一样,黏上了她们。先是迷路,在戈壁上迷路几乎让人无法相信,它原本就没有路,有的只是方向。可那司机几乎是捆着方向盘向前开的。奇怪的是,它却不动声色地一直把你留在一个地儿。你以为向前开,至少可以离开它,可一会儿却又神秘的返回了,仿佛大地一下子消失了距离,甚至空间。接着是那群狼,她的心抖颤一下,右腿和左脸下意识地抽疼着。她竭力忍住,不低呼出来,脑际立即浮过那只披着棕红色长发的大狼和一大堆呲着尖牙的群狼。那么多狼呵,它们似乎根本不怕她们,也不怕死,它们也许只怕饥饿,只听饥饿的命令。那种为夺得一点果腹之物的神勇简直像种传奇,那些狼追着她们的大卡车几乎有十多公里。她的心际再次抖颤,能够跑出来,本身就是种奇迹。她轻抚着左脸,那儿厚厚的一层血痂,已经高高地肿着,连说话也有些艰难。她又看到了那只棕色大狼了,她将永远记住它,这只可恶的狼居然撕裂了自己的脸孔,接着是自己的腿。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脸上堆放着类似垃圾一样的血痴的惨状。

那块黑幕在她的沉思中,唰地过来了。天际间立即一片蒙昧,她觉得自己被一种雾纱样的粉末给围了起来,呼吸已不通畅。稍一用力,满嘴都是枯黄的砂子。四周几乎见不到任何东西,风像一股暗流似地,在黑暗中疾速奔涌,石头冰块一样唰唰砸落,大卡车上的玻璃不断在暗中粉碎。艳芳的身体哗哗抖动,如同一片正在飞速下旋的落叶。缩在车厢一角的两个女兵,在暗中传来尖锐的啸叫。那叫声又凄厉又无奈,颤弱着在风中绊闪一下,又立即消散。女真竭力挣起身,毕竟她还是这些女兵的头。她低声呼叫那两个女兵,嘴里立即被堵住,左脸发出被撕裂般的呻吟,她疼得差点晕过去。那两个战士摸索着过来了,四个人立即抱在了一起,人总是在灾难中,本能地紧依在一起,似乎这样,才可以免除对自然的恐惧。

天际瞬间被各种砂石塞满,女真把头深深地低垂在艳芳的背上,艳芳此时竟不再抖索也不再惊叫,她的手摸索着抓住女真。女真立即握住了它。此时即使这样伸过来的一只手,也给她一种无言的温暖,甚至感激。

风更大了,卡车像要掀翻似地,急剧颠荡,一粒石子啪地击在一个女兵脸上,那个女兵立即哇地惊叫一声,随即不语。女真伸手摸去,粘粘的液体沾了一手,还有种粗涩的摩擦感,从手感上女真觉出是额部,那个女兵已被剧疼给惊昏了过去。这时,天际出现模糊的暗黄,隐约可以见到一些物体的轮廓。女真迅速扯下手绢,给她揩净。艳芳半跪着,帮她包扎。她脸上神色安宁,甚至麻木般地忙着,似乎恐惧一瞬间已尽消去,或者她根本就未曾恐惧过。

“把那个急救包给我。”女真命令着,有些诧异艳芳的神情。

艳芳麻利地撕开,递给女真。“我们这样呆下去,非被风给掀翻不可,我们谁也跑不了。”

女真艰难地:“下去也不行,万一那群狼再来怎么办?”

“我们不能等死!风真他妈的大。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满天都是沙石,简直像末日。”她咬着牙,“我们一定会走出去的。”女真使劲握住她的手,可说出这话,她的内心却一忽悠,连她也对这一点产生怀疑,她们已经在这儿迷路4天了,没有了粮,没有了水。只有这样一辆不再能动的卡车,还有三个受伤的人。

“我们能出去,一定要出去!”艳芳低声说着,“一定会走出去,我刚才还看到他了,他在喊我,我一定要出去。”艳芳未说完,已经哭倒在了女真怀里。

女真无言地抚着她的肩膀,心情随着艳芳肩膀的上下抖动而动荡着。她没有想到,给予艳芳生存下去的勇气,竟只是那个人的一声呼唤,甚至只是一个念头。这时,天象已变成了一种枯红色,空中蒙上了一层炭红,热烘烘地穿透悬浮在空中的浮尘,那些砂粒在急风中,竟不再动,后来她发现,那些砂粒不动是因为有新的砂粒出现。它们悬荡着,如同一些散乱的奇迹。

艳芳的泪还挂在睫毛上,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浅沟,她的面孔蒙着残碎的红光,世界似乎一瞬间已改变了颜色。空气越来越少,她们都蒙上了大大的口罩,旁边的两个女兵还套了防风镜。她们似乎都被这种异像给迷住似的,沉默了。